第190节
  画画写字搞艺术没问题,但是应试教育做卷子就太晕了。
  指定要坑死几个掌握不好下笔力度的考生。
  显金摇摇头,苦笑一声,“要被骂死。”
  李三顺蹲在燎房外,猛地抽了口旱烟,“不做生宣,做熟宣吧!”
  周二狗冲口而出,“熟宣要刷明矾,纸张遇矾水,易黄易碎不易保存,几十年就脆了!”
  要保存得久,就只能用生宣。
  要符合显金不晕染、硬朗韧性的要求,就只能是熟宣。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老李头蹲着抽旱烟,远看过去,像只郁闷的烟囱。
  周二狗紧蹙双眉,双手抱胸,也陷入了深刻的思考。
  郑二靠着周二狗后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纸的种类,很多。
  生宣、熟宣、半熟宣,这就是三个大类,这是由制作工艺决定的分类;又因原料比例的不同,分为棉料、净皮、特净皮三个大类……
  更别提什么玉版、澄心、夹棉、粉笺……无数个分支小类,细细算来,恐有上百种。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品类,是自唐宋时期积累下来的,属于前人的智慧。
  而这几年的创新出品,很少。
  近几年的宣城,大家好像都陷入了瓶颈期,宣纸的创作止步不前,再难出新。
  宣城三大家,恒记归咎于内斗,白家归咎于落后,陈家归咎于志不在此。
  三大家尚且如此,小作坊又如何突破?
  为什么刻丝山海经系列宣纸会掀起如此剧烈的风潮?只因这些年,新品太少太少了……
  显金在沉默中,扫了眼燎房的诸位。
  李老头手上功夫硬,脚踏实地,但不敢新;赵德正敢新,但这么十几年,早在陈家温水煮青蛙煮掉了冲劲;
  狗爷忠诚义气,执行力强得一批,但……但他现在应该正在思索晚饭吃什么;
  郑二估计正在给狗爷加菜。
  显金眨了眨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一个团队中,始终没有敢新的想法和人才,那这个团队飞升会一直差口气。
  “如果……在生宣上……打一层蜡呢?”
  一个声音响起。
  显金的目光落在酱肘子漆七齐身上。
  漆七齐靠在竹子上,单手摩挲下巴,一边思考一边开口,“可以先将普通的生宣砑光,再打一层蜡,这样墨无论淡或浓,墨色都不易洇开,这样可以避开刷矾,纸张也更便于保存。”
  “但是有个缺点。”
  漆七齐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我们会很累,很累很累的那种很累……”
  李三顺一下就听懂了。
  显金轻轻点头。
  刷矾是化学手段,运用矾酸填补纸张纤维空隙,但同时要破坏宣纸本身的物理结构,变得不那么稳定;
  砑光和打蜡是物理手段,不破坏任何结构……但,需要大量的人工。
  人工。
  是这个时代,最强的优势。
  显金轻声开口,“先试。”顿了顿,“如果可行,七七七升一级,加一条杠。”
  第245章 同甘共苦
  显金虽说“试一试”,但在场的都是成了精的做纸老手,一听七七七的话,就知道,成功的概率很大。
  李三顺带着伙计立刻行动,将库房中现有的素白生宣搬了一刀出来,又挖了一大坨虫蜡,支起一个小炉子将这块虫蜡给融了,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将融化的虫蜡过滤,底部是形似树皮、草屑的渣滓。
  李三顺拿着砑石平面有规则地上下推动,手脚利落地不到一刻就将特皮生宣砑得紧密光亮,又拿起重新融成小圆饼的净白虫蜡在砑过的纸上轻手轻脚地涂,薄薄一层虫蜡填补进砑光的凹面后,李三顺手一伸,“笔墨。”
  周二狗奉上砚台,里面是磨得浓稠的墨汁。
  李三顺拿软毫笔蘸满后在纸上画了一道。
  墨水聚色,且墨色细腻凝聚,好像浮在蜡光闪闪的纸面上。
  李三顺点了点笔。
  周二狗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放下,浇了几掊清水进去,墨水瞬间变淡,加了两倍水的墨汁变得稀薄。
  李三顺换了支笔,重新蘸上稀薄墨汁,在另一侧砑光打蜡后的纸面上勾了一笔。
  墨迹淡了些,但仍旧墨色凝聚,最最重要的是,不见晕染。
  李三顺放下软毫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砑光的程度、打蜡的比例还需要再试验磨合……但是,这个方法,可行。”
  显金长长屏住的呼吸也随着这句话呼了出来。
  七七七“嘿嘿嘿”笑起来,靠着柱子伸出袖口:就说还差点啥!竹门怎么配木门?一条杠怎么配两条杠呀?他每次看到大娘姐的两条杠,其中一条就像一把箭似的,射得他头晕目眩——他不能要求大娘姐减掉一条杠,那他总能努力自己多加一条杠吧?就算打三份工也在所不惜!就算上夜班也在所不惜!
  毕竟……在他进入集训营的第一天,他看见大娘姐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中间,他全身上下,除了头发,全都动了起来。
  ……
  随后几日,燎房日夜通明,显金生辰是四月十四,正好夹杂在这几天。
  陈敷带着宝珠花花,特意坐骡车来绩溪作坊,给显金煮了碗长寿面。
  面有点奇怪,只有一根。
  很长,吸不到头。
  “不准咬断!”陈敷胁迫,“你娘就一个愿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咬断不吉利!”
  显金拿出日复一日练习八段锦的肺活量,扎稳马步,气沉丹田,硬生生地把这条面嗦完了。
  陈敷抹了抹上了发油的秀发,极为满意地将生辰礼拿出来,“……我买的一支青玉簪,老夫人的是一个小金称,二房丢了管事权,手上紧,只给了一对丁香黄金耳钉——我琢磨你也没耳洞,这礼送得忒敷衍了。”
  显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其实有耳洞,只是她穿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对耳洞长上了。
  原主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穿了耳朵眼,跟着贺艾娘逃难流浪时长好了,到了陈家,贺艾娘不知为何也没管耳洞的事,便就这么搁下了。
  陈敷拿出来的东西铺满一个桌面。
  显金合理怀疑这些都是陈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要过来的。
  这还没完。
  陈敷提了个篮子起来,又拿了好几件东西出来,“……这是大嫂给你画的花鸟扇面,她说你喜欢,还给你找了本《师旷论学》的古籍,据说是一位隐士的手写心得……”
  显金展开扇面,粉桃洒金箔笺上的喜鹊与杜鹃朝日鸟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配色灵动大胆,漂亮得像从午后洒满阳光的林间拓下来的一样,“谢谢大夫人!”
  又看古籍,心道:看来这位大夫人很喜欢她呀,一个生辰送两份礼。
  后来又想起什么,便默默地将古籍归置到了小金秤旁边。
  陈敷又陆陆续续拿了尚老板送的玉石镇纸、秦夫子送的霸总系列丛书全套、百味堂掌柜送的风干鸭脯……最后一样纯粹是给自己带的,陈敷做主给挑灯夜战了五六天的绩溪作坊放了个假,摆了两桌席面,把风干鸭肉脯干了个干干净净,顺道把李三顺藏得几壶梅子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显金手里看众人都喝得高兴,趁大家伙离桌敬酒的功夫,提了杯茶,寻上带着郑家兄弟摩拳擦掌企图灌晕陈敷的周二狗,“……狗爷,你可怨怪我?”
  周二狗端酒的手一愣,“啥?”
  显金形容坦然,“这事儿,一直想找机会同你们说,偏偏几日都忙得腾不开身——七七七初来乍到不过一年,便升了两条杠,狗爷在陈家快七年了吧?这才混上的两条杠;郑家两位哥哥也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也只有一条杠……咱们血过血、肉过肉的情谊,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落你们埋怨。”
  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对视一眼,鼻子皱到了眉间,“金姐儿!你未免太看不起你狗爷了!”
  郑二捧哏:“就是就是!”
  周二狗把手中那杯酒一放,双手叉腰,一副跟显金好好说道说道的模样,“你也说了我们是血过血、肉过肉的交情!上回刻丝宣纸的主意也是七七七提的吧?这回你要求多——“
  显金撇嘴。
  周二狗换了个说法,“你尽善尽美……也是七七七想的主意吧?”
  郑二:“就是就是!”
  周二狗继续道,“两次解围都是他,这说明啥?”
  周二狗看向郑二。
  郑二眨巴眨巴卡姿兰大眼睛,“说明我们离不开他!”
  周二狗一巴掌拍在郑二肩上,“聪明!“
  显金开始笑,眼眸轻轻眯起。
  周二狗转过头,“如果数次解困,你都不表示,而是一昧偏向我们这群‘老人’,那你最后和瞿老夫人、陈老五、陈老六之流又有啥区别?一年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我们和别人的差距不就出来了!?”
  显金笑颜逐渐加深,提起茶杯,杯沿矮了三分敬狗爷后,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周二狗收敛起神色,态度严肃,“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显金也忙不迭地收了笑颜,洗耳恭听。
  “你拿一杯茶,来敬我的酒?”周二狗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你这属于耍诈呀!”
  显金重新展眉笑开。
  “金姐儿——金姐儿——”陈敷喝麻了,开始呼唤小棉袄。
  小棉袄准备去。
  周二狗唤住显金,素来憨呼呼的脸上带了抹亲昵的笑意,“你是我们老板,更是我们妹子,带着我们生,带着我们发财,金姐儿,你放心,共苦,必能同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