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眉
  宋宜之家学渊源,自小无论是诗文还是作画,从来都是笔翰如流。遇上陈锦墨,大约是他这一生难得的瓶颈。
  纸上的人物与现实总归是有些区别的,初上手或浓或淡都不会好看,更何况还有些心理因素在。他身为内侍,给公主画眉多少有些不合礼数。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陈锦墨照了照镜子,虽然还是有些怪却比她自己画的好看许多。
  果然画画好的人,化妆都比她学的快。
  “比上一次好很多了,再来。”
  说罢,又闭眼仰头,由着他来。宋宜之觉得,摊上这么个公主,有必要去学学静心咒了。
  第三回,陈锦墨很满意,再稍微装饰了一番。便唤了别的宫女进来给自己梳头,虽然最后还是得请别人来,陈锦墨心情却格外好了些,像偷了腥的猫。
  换好衣服,宋宜之已经在门外候了许久。
  陈锦墨兴奋地跑到他跟前转了一圈,问他:“好看吗?”
  宋宜之浅笑着凝眸认真观察片刻,郑重地回答:“好看。”
  于是,陈锦墨红了脸,奔去找淑妃了。
  立秋节气,皇帝一大早便去西郊祭祀,回来的晚些。他们也是在席上等了许久,人才到的。
  今日陈锦墨一打扮,席间已经有许多人夸了。陈锦墨一一谢过,却也不再脸红。只是宴中太子过来敬酒时,路过陈锦墨处,停下来打趣了一阵。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许久没见二妹妹这般打扮了。”
  张着嘴,菜夹起来刚要送进去,睁大眼睛看着走近的太子,微叹了口气,只能放弃到嘴的美食站起来与他攀谈。如此境遇今日算是遇了几回了,几乎都是吃东西的时候,左邻右舍坐着的人就与她说话。开席至此,肚子压根没填饱。
  饭桌上的学问很多,陈锦墨不敢乱说。不过兄妹间的调侃,她还是能应对的,于是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颇有遗憾道:“这天都黑了,也瞧不见太阳从哪出。改明儿再从西边出的时候,大哥一定得告诉我,我也见见世面。”
  太子失笑:“你这丫头,对了,原先瞧见你身边有个叫红玉的宫女,怎么最近总不见你带着她?”
  听他提起红玉,陈锦墨心中便警铃大作,只能笑着敷衍:“宫女总有休息的时候,毕竟身份悬殊大哥莫再提她了,回头被她知道得吓死。”
  不知太子听懂了没,倒也没再提红玉,而是起哄让陈锦墨陪着他饮一杯。
  太子劝酒,陈锦墨不敢拂了面子,便饮了一杯。接着太子这个妹控便走下去哄别的妹妹了。
  终于把人哄走,陈锦墨这才松了口气,穿进书里这么久,多少对身边的人都有了些感情。面对由两三个字变成的活生生的人,知道他们的结局,却也总想帮着避开。
  小说里,红玉只是一个安安分分对公主好的宫女,做着一个小角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小角色,惹了太子的注意。太子很好,是一个好哥哥,也是一个仁慈的储君。可偏偏不是一个良人。
  对红玉起了兴趣,便光明正大的向女主讨。可一个乞儿出身的宫女,皇后怎会答应她入东宫,却不好明着拒绝儿子。倒是引出来三皇子,非要与太子争这个宫女。
  最后,皇后的推波助澜下,三皇子赢了。女主也极为甘愿的将红玉送出。这样一个女孩便被草草决定了一生。
  可笑的是红玉早在宫外有了心上人。而三皇子抢她却只是因为一时的好胜心,她就要为了这好胜心被关在王府里当一辈子不得宠的侍妾,与心上人生离。
  这一切的起因却都是因为太子的一时兴起,陈锦墨护犊子的性格不能容许这事发生。所以从第一次去马场后,便不再让红玉跟着。避免她与太子一切接触,怎么如今还是惹了太子。
  但愿他只是一提,别哪天真的当众向她讨红玉。
  白日的好心情不再,陈锦墨有些头疼烦闷起来,便多饮了几杯。她却忘了,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自己,都不是酒量好的料。
  离宴时酒劲还没上来,只是走路有些发飘。今日淑妃又被皇帝召去侍寝,这回是被召走的。所以回去的路上,就陈锦墨这一队人。
  她带的人不多,也就宋宜之和几个不太熟的宫女。
  宋宜之在前面提灯照路,她在后面由宫女扶着。许是难得能接近公主,那宫女一直在她耳边拍马屁。
  “淑妃娘娘如今重获盛宠,怕是下一个贵妃就是咱们娘娘的了。”
  这话在陈锦墨听来就是实打实的捧杀,要被别人听见了,还不知怎么揣测淑妃呢。
  明明淑妃是最不争的,宁妃被贬那会儿,陈泰就问过她可愿升贵妃,被她委婉拒了。都这样了还免不了宫中纷争。可见有人的地方,嘴就闲不了。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都是从这些细枝末节开始的。
  “这话不准再说,娘娘什么位分是帝后管的。小心给娘娘惹是非。”
  那宫女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忙认错不语。
  只是陈锦墨酒劲上来了,便推开她,自己往前蹒跚走着。想去扶宋宜之,却觉得这人永远离她远远的。直到进了馨芳殿都没能碰到那人的衣袖。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醉意让她忘了对秋千的恐惧,想走过去坐下。并且神经质的回头指着众人,不让他们跟上来。
  知道她在耍酒疯,宋宜之让其他人下去休息。等人散去了,才提灯靠近陈锦墨坐着的秋千。倒没被她喝止就到了近前。
  醉酒的陈锦墨很大胆,脱了鞋屡次想腾空横坐在秋千上。可惜秋千在晃,一直没能成功。直到宋宜之给她撑住了秋千。
  带着醉意的眸子抬起,对上了宋宜之的。没多久便撤了回来,耸拉着脑袋靠在秋千绳索上。
  防止她掉下来,宋宜之只能放下灯笼,一手撑秋千一手扶着她。
  “公主早些回屋休息吧。”
  低垂的脑袋上微微摇了摇,也不抬头仍旧垂在那:“不要,这儿凉快。”
  秋千悬空,陈锦墨却没有一丝的不安。就这么悬着的脑子想起了巫蛊娃娃:“宋宜之,你是不是不信我?”
  宋宜之一愣,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巫蛊之事你不直接与我说明,拿兵书的事激我去找。不就是不信我吗?要么不信我的人品,要么不信我的智商。”
  “智商为何?”
  “就是不信我有脑子。”
  “公主很聪明,也不是不信公主。是怕公主不信我。”
  怕她不信他?陈锦墨抬起头对着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更晕了,缓了会儿问道:“有听见水声吗?”
  有些跟不上她的想法,宋宜之下意识地回答:“没有。”
  “对嘛,我脑袋里装的又不是水,干嘛不信你。”
  这回答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宋宜之失笑,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陈锦墨却不等他,依旧自顾自地开口:“我想陪着奶奶,想保护娘娘,保护你,保护红玉和初荷。”
  人借着酒劲能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做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真话也好,胡话也罢。跟倒垃圾似的没边没际抖搂出来,宋宜之也就静静地接着。
  “臣也想保护公主。”
  一句低语不知从何处起,卷着夏日夜风,飘散开。
  很轻的话,醉着的陈锦墨就是听见了:“我若不是公主呢?”
  像是受了什么蛊惑,宋宜之下意识想要回答,话出口前理智回归。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若再由情感发展下去,等着他们的只有危险。他管不了陈锦墨,但得管得住自己。
  “你是喜欢我平日的样子,还是不打扮的样子?”
  这种时候,陈锦墨总是能问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当她还是在意白日那件事,宋宜之安慰道:“众口难调,公主按着自己的心意便可,不必在意他人言论。”
  陈锦墨无奈,她想问的不是这个。脸皮城墙厚的人,哪怕有人说她像只猩猩,她都只会当那人眼睛有问题。再生气不过也是一时的,不过就是想知道他一个人的看法。
  “你那般好,是我原先绝不会遇上的人。”她也会自卑的啊,也会怕自己配不上。
  一句话,两种心境。说的人自卑,听的人也是跟着心凉了半截。
  他不觉得自己好,或许从前的他是。可那个好的宋宜之早在宋家被问罪时便死了。现在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的报复铺路。
  他没法在毫无目的地对任何人好。包括一开始对陈锦墨的恭敬顺从,也都是公事公办。只是现在这种心情变了质而已,何时变得他也理不清。
  夏夜,户外虽凉快些,蚊子却多。不知不觉陈锦墨露出来的脚已经被叮了几个包,于是低头找了半天,最后只得拉了拉宋宜之的袖子。
  “我的孩子没有了,帮我找孩子。”
  一句话,宋宜之心还没冷透,硬是被吓得停了一瞬:“什么!?”
  “楞个蚊子咬我脚,我要穿孩子,孩子么得了,我找不到孩子。”
  看陈锦墨寻摸了半天,才理解了孩子的意思,宋宜之这才松了口气,把鞋子放在她脚下。
  “公主要回屋了?”
  瞧她穿了鞋要动,以为她要站起来想去扶。谁承想她反倒大爷似的,把秋千当成床,直往后仰。
  险险拖住她后背,这一年的身手敏捷怕是都用在她身上了。
  见她赖着不起,宋宜之无法,只能故技重施,将人抱回屋。所幸这段路没别人。
  多半还是怀里的陈锦墨不老实,动来动去的,否则他也许能发现,角落里猫腰偷看他们的两人。
  初荷是起来换洗布带的,她痛过后睡了一会儿,现在不疼了反倒精神许多。还顺道回屋把仍处在疼痛中的红玉拉出来。
  好在红玉没她疼的严重,否则现在哪有理智不打这丫头还跟着一起偷看。
  见宋宜之抱着人进了屋,红玉摆摆手往回走:“小场面,我回去睡了。”
  初荷紧跟其后并表现出了震惊:“这还是小场面?任由他们发展,真的不会出事吗?”
  “无论是公主还是宋内侍,都比我们两个有本事有分寸。谁出事他们都不会出事的,早些睡吧。”
  红玉能如此淡定,不知是经过了多少的天人交战。初荷只能跟在后面有样学样,逼迫自己淡定的去消化这件事情。
  可她知道,自家公主那只要不服早晚都得干的性子,分寸这东西就是个不定因素。
  比如现在,陈锦墨双手环住宋宜之的脖子,下巴就往人肩膀上一搁,动作做得分外自然。
  “我以后就唤你宜之可好,多亲近啊。”
  宋宜之不予回答,没几步他就可以解脱了。然而陈锦墨的骚扰不会止步,敏感地察觉颈侧正贴着某人的鼻尖,还不时来回蹭一下,跟只小猫一样。
  这可比第一次要难多了,狐疑地侧脸对上靠在他肩头半眯着眼的陈锦墨,他试探性地问:“公主真的醉了?”
  “什么?我不知道啊。”
  陈锦墨这语气与神态,很是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