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僧人。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了,只有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的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搜救队坚持告诉她,根据最后一次坐标来看,就在这一片。但是受破坏范围太广,无疑大海捞针。
  下午三点,搜救沿着河流继续深入,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商明宝连跑带跌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露出绿色帐篷布但被岩石土块压着的塌方处。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商明宝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喊出来的音调变形了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斐然哥哥!”她好像只剩下叫他名字的本能了,“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是我我,我来救你了……”
  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你坚持住好吗,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的,我来找你了,你还没告诉我——”
  “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蓦地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
  “我不信!你说什么狗屁!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商明宝恶狠狠地说,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大!很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
  “继续跟他说话!”搜救队大声喊,“保持跟他对话!维持着他的注意力!”
  “你……向斐然,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爱我,你以为你死前跟我说这种话,就能让我走出去,就能让我没有负担地过下半辈子?你做梦!胆小鬼!永远都在自说自话的胆小鬼!我不需要你为我打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她哽咽地呛了一声,却不敢停,“你要是没有活着出来,我下半辈子一天都过不好!我才二十七岁的,你要我为你痛苦六七十年是吗!”
  断壁残垣与树根被不停地清理出去。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我爱你,十六岁就爱你,十九岁也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我们那么好的开始,你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我的华丽龙胆马上要驯化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她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如果你今天胆敢放弃自己死在这里,我就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你想想爷爷吧,爷爷怎么能承受你离开的痛?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奇迹般由跪至站:“向斐然,向斐然……”
  她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商明宝摇晃了一下身形,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肩膀处被血染红,苍白的脸色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起出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是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哈哈,哈哈……”
  她的爱救了他……她的爱救了他,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她的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那些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的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她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
  我不要救一个陌生人,我要救的是斐然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到顶又被扑灭的希望击溃了商明宝,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从撕裂成碎片的声带里发出的嘶喊穿不透丛林,也上不了天听。
  她大张着唇,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雨,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绝望,看不见天光,也看不见黑暗。
  第107章
  四十八小时过了。
  五十六小时过了。
  昼夜轮回, 启明星又一次缀上东方的凌晨时,灾害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也过了。
  “为什么?”商明宝的嘴唇焦白干裂,喃喃间只发出浑浊的音节。
  她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 每一次尝试调动时只感到灼烧般的刺痛。
  “我们已经把这段河域搜索了三遍。”救援队长说。
  “再继续吧, 再继续好吗?”商明宝抓住他的袖子,目光艰难聚焦:“他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我们错过了,他在等我找到他,还在撑着……”
  “你是老板, 你说了算。”
  搜救工作又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 商明宝粒米未进, 只喝得下水, 任何食物在嘴里咀嚼两口都会引发习惯性的反胃,但她已经没有能吐了。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摇摇欲坠, 目光中唯一的一丝清明是凭意志力维系的。
  向斐然就在哪个废墟底下等她,只要再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在烟花放完前抵达啊。她的夜空里出现了烟花。
  “谁在这里放烟花?”商明宝仰起脸。
  陪在她身边的保镖和救援队都沉默了下来。
  雨后的夜空澄净, 无云也无星。
  一百二十个小时后。
  “商小姐,我们的无人机、直升机、搜救犬和探测器已经把坐标覆盖范围来回搜索了五天, 所有有事故痕迹的现场几乎没有遗漏,他也许是被野兽吃了, 也可能随着河流漂向了下游。我劝你放弃。”搜救队队长摘下帽子。
  商明宝的目光很迟钝地转到他脸上:“你们拿钱办事……”
  “是, 就算你要我们在这里再搜上一个月两个月也没问题,但没有意义。”这个德国人的脸上神情肃穆, “下游浮上了两具尸体,你……可以去辨认一下。”
  商明宝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你再找两天, 求你。”
  “我的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和另一支队伍已经连轴找了五天,即使是轮班也到了体力极限。
  “再找两天,我,”商明宝低头,眼珠子转得很缓慢,“我给你跪下磕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软下的身体,被队长和身后保镖一并扶住。
  “好,再找两天,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德国人不忍,捏起领间口哨吹响集合。
  商明宝点点头,垂着眼睫:“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嗯,做好了。”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平静是纸糊的,是自我意识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自我防护机制,但没人敢拆穿她。
  两天后,商檠业和温有宜抵达奇特旺,由essie所在的直升机降落点徒步至搜救现场,看到了他们的小女儿。
  她正坐在一座半高的土堆上吃面包,形容枯槁,白得像鬼魂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眼珠子也是不动的,只有手指在捻面包丝,嘴唇在咀嚼。她总是葱管似纤细透明的十个手指头,指甲都劈了,甲肉与指腹结着血痂。她塞进嘴里的那点东西连麻雀都喂不饱,但她吃完后便将脸偏向一侧吐了起来。
  温有宜再难忍耐,冲过去扶住她,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嘴。
  商明宝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目光在妈妈脸上聚焦又涣散。
  “babe,babe……”温有宜跪在泥土上,将她的脸抱进怀里,无声地垂泪。
  助理小来随后赶到,先拧开了保温杯,继而将湿纸巾递了上去。
  商明宝任由着眼前人给她擦脸,温柔地,有香气地。目光越过眼前人的肩头,看到不远不近站着的高大威严的男人后,眼神缩了一下,将视线回到眼前。
  温有宜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从商明宝的喉间,发出粗哑灼痛的声音,是一个人类诞生后最早学会的发音,遗忘了一切后本能的发音。
  小来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将脸微微地转向一旁。
  温有宜攥紧了湿纸巾,将商明宝用力地、像母鹰护崽般地将她牢牢拥到了羽翼底下:“放弃吧,孩子。”
  商明宝不记得时间了,懵懂地说:“黄金救援时间还没过,有七十二个小时了,我还有十二个小时。”
  温有宜的嗓子像被棉絮堵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口真相。
  一天二十四小时、纵使睡着了也不会止息的尖锐蜂鸣声,被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了——
  商檠业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句:“他已经被大使馆正式列进失踪名单。”
  温有宜只觉得怀里的身躯剧烈地抖了一下,那些血肉像红色的烛泪一下,软下来,烂下来,泥一样坍坯在她怀里。
  已经没有情绪了。所有的情绪,在救错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彻底击穿。
  那天,她跪在雨下,糊着血的指头在脸上死死地挠下,像要挠出一个真相、一个坐标。她的样子吓坏了保镖,倘若手里有刀,也许她已经一道道地顺着手臂划下——想破坏自己的念头疯狂地挤占了意识,仿佛如果不这样,她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宣泄那些对老天的恶、对自己的恶。
  四天来行尸走肉的皮囊里,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走殆尽,商明宝昏迷在温有宜的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