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笼包
  小笼包
  锅铲熟练的翻炒着铁锅里的白菜,火候差不多时淋入香醋,林晚照一手握住铁锅锅柄,一手从碗架上拿个老式旧瓷盘,盛菜入盘。
  刘爱国端菜到外间餐厅桌上,林晚照快刀切了一盘松仁小肚,蒸屉上热着的馒头揭出来,去了蒸屉,下头锅里煮的是热腾腾金澄澄满屋香气的小米南瓜粥。
  饭菜上桌,刘爱国见有荤菜,起身去碗柜拿了自己打的散装白酒,问林晚照,“你喝不喝?”
  林晚照也爱喝两口,瞥眼放白酒的白塑料壶,“别喝这个了,明儿我给咱买两瓶好酒,这酒都是勾兑的,忒次。”
  “哪儿次了?多少年都是喝这散酒。”刘爱国便拿了一只酒杯,就着松仁小肚,自斟自饮,乐呵呵的喝了起来。
  喝白酒的是个一两的白瓷小酒盅,刘爱国总能嗫出“滋儿滋儿”的声音,可见喝的有滋味。
  对老头子来说,能在晚上就着好菜喝两杯散酒就是好日子了。
  以前,林晚照也这样想。
  其实,她现在仍这样想。
  真的是好日子。
  她的屋还在,她的院还在,她的地也在,她还不需要手心向上跟人要钱花……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做下散尽家财给孝子贤孙的蠢事——
  怎么不是好日子?
  现在,眼下,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日子!
  刘爱国刚斟满一杯酒,林晚照心境激荡,急欲寻个发泄途径,她伸手将酒劫了去,仰头自己干了!一股熟悉辛辣热气自咽喉直烧肺腑五脏,烧的林晚照神清气扬,好不痛快!林晚照啪的将酒盅往桌上一撂,大赞一声,“好酒!”
  刘爱国哈哈大笑,“刚还说不喝,我就知道你忍不住。”自己向餐桌下层一摸,又摸出一只小酒盅,夫妻俩边吃饭边喝酒,一顿饭下来竟喝去小半斤。
  饭后,林晚照收拾碗筷餐桌,刘爱国晃晃塑料壶,惬意的眯了眯眼,“明儿还得再打二斤。”
  “别打散酒了,咱明儿去超市买好的。”
  “这酒不好你也没少喝。”刘爱国依旧把酒壶搁旧碗柜,倒是说,“你要去超市,定几箱好些酒,孩子们过年走亲戚用。”
  “这你别管。”
  冬日夜长,人老觉少,两人也没搓麻将玩儿牌的嗜好,刘爱国洗漱后早早上床,打开电视看新闻。林晚照从浴室拎出大半桶热水,水微烫,林晚照放在地上,脱了袜子,泡脚。
  “怎么用桶洗脚?”这红塑料桶平时都是洗衣服晾衣服使。
  大半截小腿一起浸在热水里,初时有些热烫,但很快热水从毛孔熨透肌肤,浑身的乏意都被这暖热逼了出来。林晚照闭着眼睛,“泡脚还是这桶好,深,泡的舒服。”
  刘爱国“啧”一声,瞥两眼继续看电视,嘲笑一句,“可真会享受。”
  “这算什么享受,现有专用的泡脚盆,还带按摩的。”
  “别成天看那些电视购物,都骗人的。”
  泡过脚,林晚照把尼龙袜子直接扔垃圾桶。
  盯着垃圾桶里半旧离退休还远的尼龙袜,林晚照恶狠狠的想:老娘有的是钱,以后穿棉线的!
  泡了脚,似乎睡眠都格外舒适。
  只是,上年纪后,再怎么好的睡眠也无法跟年轻时比的。
  早晨六点,不必闹钟,夫妻二人就都准时醒了。
  起床洗漱,又是新的一天。
  林晚照先倒了两杯温水,北方气侯干燥,睡一晚,早上总是口干的厉害。家里有一把旧暖壶,用的年头太久,保温效果差,晚上睡前灌满的开水,第二天早上就成温的了,特适合立刻入口,都不用等晾凉。冬天用甭提多合适。
  喝过水润喉,林晚照把淘洗好的小米搁电饭锅煮粥,然后,从碗橱拿出个土黄色儿带盖子的的老式搪瓷饭盆,再拿个小浅子,浅子里铺块笼屉蒸布,放包子不沾连。林晚照裹件旧棉衣,戴好帽子围巾,带着家伙什出门。
  天色始亮,院里一片静寂,只有早起的零星鸟雀在薄雾的枝头叽喳,吵醒浅眠的人们。
  出门往东走十米的拐角处,就是早点铺。
  包子油条豆腐脑,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林晚照享受的呼吸着早点的香气,心情分外舒畅。这会儿时间早,出来吃早点的除了赶时间上班上学的,就是他们这些上年纪的。
  林晚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摊主,伸出两根手指,“两碗豆腐脑,一屉猪肉大葱的小笼包,两根油条。”
  “好咧。房东,您先屋里坐坐,外头冷,包子还得等会儿才好,我装好给你端进去。”摊主接过林晚照的搪瓷盆小浅子,笑着请她店里坐。
  是的,这处店面也是林晚照的房子。
  林晚照掀开厚毡帘往屋里去,她寻思着这几样都是现成的,等也不会太久,就想坐个靠门口的位置。
  忽然听到一个尖锐笑声,“哎哟喂,今儿个太阳得打西边儿出来!瞧瞧我这是见着谁了,我的妹妹,你这是怎么了,竟舍得出来买早点!这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儿!妹子过来这边儿坐,一会儿那彩票店开门我得去买张彩去!这可比中五百万还稀罕!”
  林晚照定睛一看,是个头发漆黑油亮,身穿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脖子上挂一串雪白珍珠项链,时髦洋气的跟这简陋的早点铺格格不入的女人。
  突然间回魂六十岁,搁旁人林晚照不一定记得,这人就是化成灰林晚照也忘不了。正是林晚照平生最大死对头,栗子沟村儿有名的花俏人——赵嫂子。
  搁往日,林晚照对赵嫂子是极为看不上眼的。
  无他,俩人的生活态度天差地别。
  林晚照是最后一块骨头都要榨了油上赶着贴补子孙的人,赵嫂子不一样,打年轻时就爱俏,描眉画眼,有一花二,没钱就举债过日子。年轻时借过林晚照的钱,林晚照每天肉都舍不得吃的人,赵嫂子借了钱,转头就去县城饭店吃大餐。
  把林晚照郁闷的不轻,尽管后来赵嫂子把借的钱都还了,但林晚照从此认定自己跟赵嫂子不是一路人。
  像林晚照以往都是儿孙过来,她才会出来买早点。赵嫂子则是打十年前村里有了早点铺,就天天出来吃早点的人。
  但林晚照也由衷羡慕赵嫂子,她晚景凄凉,赵嫂子却是手握拆迁房款,晚年过的有声有色,听说还常到国外旅游,潇洒的不得了。
  哎,这好人怎么没好报呢。
  倒是赵嫂子这样的自私人,过的这样滋润。
  即便重活一回,林晚照也想不通这个理。
  算了,她也不用想通,反正她就记着,这辈子拆迁,她一个大子儿都不给旁人!
  “妹妹,你家哪个孩子回来了?”赵嫂子问。
  “什么回来?”
  “那你怎么舍得花钱吃早点?”
  “我还不能花钱吃顿早点了!我家三套院儿,几十间出租屋,有的是钱,不花干嘛!留着下小的!”
  林晚照气焰之嚣张,顶的赵嫂子一愣,赵嫂子抚一抚早晨打理整整齐齐的齐耳短发,顺带摸了摸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弯着眼睛笑起来,“看来我是得去买张彩票了。”
  摊主媳妇把林晚照要的早点送上来,还有赵嫂子的一份,两人端着早点回家。两家是邻居,住的也近。
  这才多一会儿,青色薄雾似被天神随手抹去,露出透亮天光。虽则还没出太阳,也看得出必是好天气无疑。
  时光就是这样快。林晚照想。
  回家时,刘爱国正裹着棉袄蹲院儿里台子上抽旱烟,见到林晚照才撩眼皮站起来,跺跺有些发麻的脚,“我说哪儿去了,洗完脸就找不见人了,还以为丢了呢。”
  “你不爱吃小笼包么,还有油条豆腐脑。”
  “我看屋里煮了小米粥。”
  “唉哟,忘了!没事,小米粥中午喝也一样。”
  林晚照两只手都占着,刘爱国给她掀起棉门帘,俩人在客厅餐桌吃饭。包子油条的浅子搁桌上,豆腐脑盛出来,一人一碗。
  摊主给房东的实惠,两碗都不止,足有三碗的量了。
  刘爱国把筷子递给林晚照,“今儿这是过节呢。”
  “管它节不节,也没几块钱。咱们都上年纪了,想开些吧。赵嫂子十年前就天天买早点吃。”
  “你专跟她学。”
  “不是跟她学,是心疼老头子,行不行?”
  刘爱国咕哝,“不正经。”嘴角翘起来,递给林晚照油条,“趁热吃,别凉了。”
  林晚照笑着接过。
  她是真的心疼老头子,结婚那会儿都是农村人,没旁的本事,夫妻俩就是靠种地卖力气养家糊口,几个孩子能供计的都供计出去。日子是真苦。哪里有菜,平常除了馒头大饼,就是一把大葱一碗黑酱。大葱是自家田里种的,黑酱是自家田里黄豆做的。
  待孩子们都长大了,最小的老三都成家立业。
  赶上好时代,随着经济发展,周边工厂慢慢多起来,他们做农民的也跟着受益,家家开始盖房,除了自家住的,剩下的出租,开始租金便宜,每间屋五十块一个月,慢慢涨到一百块,一百五。
  老夫妻俩勒紧裤带把房子翻盖了,日子终于好了,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孩子们回家说起在城市生活的不易,什么都要花钱,孙子上学、儿子买车、闺女买房,给这个贴就不能不给那个贴。
  能帮着孩子,咱愿意贴,高兴还来不及!
  可哪儿来的钱,无非就是院里租金。
  钱贴给孩子,吃喝就得省着。
  老头子最后那一年,不爱吃别的,就爱吃个小笼包。吃小笼包时絮絮的跟她说起年轻时到A市干活,工头请他们吃小笼包,一咬一嘴油,香!真香!猪肉大葱馅的!
  林晚照就每天买来给老头子吃,有一回重孙子过来,赶上了就要吃,林晚照说了句,“那是给你老爷爷的。”
  就这一句话,孙媳妇当时脸色就不大好,后来直到老头子闭眼,也没见着重孙子的面儿。
  她那话,没别的意思。她不是舍不得给重孙吃,小笼包也不是什么金贵吃食,平时就是给重孙吃,估计孙媳妇都得嫌不卫生。是老头子那会儿神智已经不大清楚,一把年纪下不了床,她那就是说老头子都这样了,有东西是先仅着老头子。
  不知是不是她思想老派,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吃食,也是要先给老人吃的。
  时代不一样了吧。
  即便如今,睁开眼睛重活一回,想到这件事,林晚照都觉心里发酸。
  咱如今有钱,干嘛要省,干嘛不吃!
  咱非但爱吃就吃,爱买就买,咱还爱吃什么吃什么,爱买什么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