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刘貌乃当朝重臣, 辅佐过三代帝王,平素里朝野内外颇有威名。刘貌以死规谏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大苍,让卫袭的压力更大。
  此时卫袭身边可信任的只有国舅骆玄防,国舅说那刘貌被澜戡等人蛊惑, 正是要逼年少天子立澜氏一派为后, 从前朝一手握入后宫。
  卫袭浑身战栗着, 她的确害怕, 但同时也被激发了强烈的不甘和愤怒。
  “我们卫氏江山, 什么时候轮到姓澜的来做主?!这后位除了朕的妻子,谁都别想觊觎!”
  卫袭知道国舅说得对, 这澜戡恐怕真的相当看轻自己。
  在卫慈还是东宫之主时,澜戡曾经当着先帝的面盛赞过卫慈,说她明达灿然,圣思无双, 慈孝发于心, 若是将大苍之业交予卫慈之手,可建万载之功。
  那时先帝身子已经不太好, 迫切想要卫慈得到众臣的拥戴,等他千秋之后也能走得安心。
  澜戡那时的赞美有可能是发自真心, 也有可能是想宽慰先帝才说的好听话,但无论如何, 澜戡对卫慈之外的皇子都非常不屑,卫袭也是知道的。
  当年长孙胤携带全家一夜之间消失在博陵之后, 卫慈整个人性情大变, 再也不读书, 就在东宫寻欢作乐, 养了一群的侍女成日胡混, 对政事更是不闻不问。
  先帝怒不可遏,去训了她几次之后她反倒变本加厉,分明就是故意激怒先帝,想要先帝将她的储君之位废除,改立别人。
  先帝乃是一国之君,虽疼爱长女,但脾气一上来中枢上下没一个人能拦得住他。
  先帝很快废了卫慈太子之位,改立卫袭。
  或许那时的先帝还留了最后一线机会给卫慈,没有将她废为庶人,依旧是个公主,就是想着若她还能痛改前非,这江山还是要交给她的。
  毕竟先帝所有的皇子之中,卫慈能力卓绝,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儿。
  谁能想到太子太师一走,她便成了这样……
  于是卫慈和长孙胤之间的风言风语开始在博陵流传。
  先帝知道卫袭和卫慈虽然差了九岁,但到底是亲姐妹,卫慈很疼卫袭,两姐妹的关系亲近,很多卫慈不会跟先帝说的话,有可能会和卫袭说。
  所以先帝就让十一岁的卫袭去找她皇姐,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没劲儿了。”卫慈说,“我原本对当什么天子也没兴趣。累,一群老头子老太太成天在耳边念叨,这要谏那要谏这不得体那不配,成日待在戍苑之内人都待傻了,出趟宫一群人劝,那滋味都不像是出宫,倒像是自宫。更别说是离开博陵了。”
  卫慈躺在软塌上,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了,已是储君的卫袭就跪坐在一旁,还和以前相处模式一模一样。
  卫慈将酒盏内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想到了什么:“承灿,天子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命真龙,是大苍江山巅峰之主,可我连我喜欢的人都得不到,连自己一点点愉悦都不可拥有,这天子有什么意思?也不过是只笼中鸟罢了。”
  卫袭不解:“姐姐,天子乃是授命于天当泽福万民,举鹏万里,让先祖留下的江山河清海晏,又怎会是只笼中鸟?”
  卫慈有些惊喜地看着妹妹,欣慰地笑道:“承灿比我更适合当天子。大苍没有落在我的手中是百姓之福。”
  卫慈彻底放下了储君的重担,开始四处云游,多年以来不与别人联系,只和卫袭有书信往来。
  每次的书信都相当简短,只说她现居何处,还活着。
  卫袭十分惦记卫慈的安危,一直在暗中派人保护皇姐。
  有一日,卫慈寄来的信中略有不同。
  以往只说她在何处,而这一次则是写道“吾与年娘子于潘县……”
  年娘子?这是……与皇姐相伴之人吗?
  卫袭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刘貌刚死,澜戡和中枢百名高官联合上疏,给卫袭施压,极烈反对立庄氏为后。
  这些事卫袭没有跟阿澈说,但阿澈也有所听闻,劝卫袭道:
  “陛下刚刚登基没多久,身边少有可用之人,而澜丞相一党蛮横势盛,若、若若是与他们硬碰硬,只只……怕……”
  阿澈平日里说话并不结巴,但一着急就容易打磕巴。
  越是心急就越说不出来,卫袭轻叹了一声,将她揽住,拍拍她的后背将她焦躁的情绪舒缓下去。
  “阿澈不必想这些。”卫袭抱紧她,“咱们成亲的时候我说过的,咱们生同衾死同冢,我是公主的时候你便是唯一的驸马。如今我是天子了,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
  阿澈在她怀里闷声道:“可我,我会给你丢人。”
  卫袭说:“你别想这些啊,我会保护阿澈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阿澈抬头看她:“我也想保护陛下。”
  卫袭继位之后,无一皇嗣,后宫空空荡荡,澜戡便再次施压,劝卫袭早日选秀女充实后宫,诞下皇嗣,稳固江山。
  卫袭一反抵触的常态,接受了澜丞相的建议,立即选秀。
  澜戡将澜家五人、吴家七人以及沈家八人,连同他同一阵营的六十六名秀女、秀郎一口气全都塞入后宫,让内侍监督天子,必须在皇嗣之事上努力。
  至于前朝之事就交给澜丞相代劳了。
  后宫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卫袭却没有宠幸任何一位,原来这是她的缓兵之计。
  卫袭依旧日日与阿澈在一块儿,用祖上传下来的女女生子秘法,努力造人。
  原本卫袭想要自己服用雨露丸,被阿澈拒绝了。
  “陛下如今身边豺狼环伺,若是怀孕更容易被人趁虚而入,更别说是临盆之时,那澜氏恶人极有可能趁机兵变。陛下听臣妾的,此事还是交由臣妾来办。”
  阿澈原本体弱,在服用雨露丸之前,卫袭已经找来御医将她细心调养,如今身子骨强壮了不少。
  御医说了,现在的阿澈可以经受得住生产这一遭,没问题。
  只要诞下她们自己的皇子,卫袭这脆弱的帝位就算是暂时稳住了。
  阿澈知道自己不配后位,若不是自己的缺陷,也不会让心爱之人这般艰难。
  她家中六代都出身翰林院,可惜没有一个位极人臣。虽说翰林学士满腹经纶名声极好,但在高官之中算是贫寒。
  跟澜氏吴氏这种权贵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她无法为自小就呵护她的卫袭做任何事,唯有诞下皇子,这是她能做的唯一的事……
  终究是怀上了。
  在得知阿澈成功怀孕的那一日,她们两人喜极而泣。
  卫袭叫御医来看过了,御医说阿澈的脉相稳定,只要不焦不躁不忧思,禁口大寒之物,此胎安稳。
  她们终于有了最强悍的武器和话语权。只要皇子一降世,卫袭就将其立为太子,封阿澈为后!
  看到时候谁还有任何异议!
  阿澈怀孕之后,在骆玄防大力支持和呕心沥血的招拢下,终于有一部分早就看不惯澜戡一党者站到了卫袭这一边,辅弼年轻的帝王,压制澜党。
  澜戡却依旧不将卫袭放在眼里。
  那时澜戡的侄女澜宛生下了女儿吕澜心之后休养数年,身子和精力也都恢复不少,已然成为澜氏一脉的中坚力量。
  澜氏对新帝极为不满,认为卫袭不配大苍天子之位,打算联合吴家和沈家,废了卫袭,拥怀王卫晔为帝。
  本来已经想好了策略,谁知那庄氏突然怀孕,骆玄防还拉拢了一批老狗拥戴天子,苟延残喘。
  即便这群人半截身子已然入土,可一大半都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的门生故吏遍地,若是要与之正面冲突的话也不是一条省力坦途。
  三家暗中谋划,既然这班老东西拿庄氏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做文章,那么他们就将其彻底根除,以绝后患。
  澜戡笑道:“到时候我倒要看看卫袭还敢不敢不听话。”
  阿澈怀孕之后,卫袭和骆玄防以及一众支持她的老臣们开始谋划着巩固帝位,慢慢削弱澜氏一党的权势,时常忙到连饭也忘了吃,却充满干劲。
  因阿澈有孕在身,卫袭时常来看她,但等她入睡之后便会离开,回到省疏殿继续处理政事。
  她是这样跟阿澈说的,但后宫之内某些嫔妃暗地里得了天子的宠幸之事还是传到了阿澈耳朵里。
  阿澈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但天子极为私密的位置上有几颗痣竟从吴妃的口中说了出来,还在私下流传天子一些很隐私的小习惯,全然和阿澈所知一模一样……
  阿澈知道自己不该怀疑卫袭,她知道自己应该全心全意相信卫袭。可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会去思虑……
  那时阿澈身边有两名贴身的婢女,每日的膳食和补品都需过这两人的手,试吃无碍之后才会让阿澈入口。
  阿澈心乏神倦,每天都没胃口,还是这两名婢女陪在她身边宽慰她,哄着她,她才勉强吃一些。
  熬了好长一段时日,卫袭总算不用再熬夜,就算夜里也能陪在妻子身边。
  但阿澈嗅到她身上有陌生的香味……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卫袭。
  “有吗?”卫袭累得睁不开眼,思索了片刻说,“好像是前几日侍女换了一批新贡的衣熏,大概是这个味道吧。怎么了,阿澈不喜欢么?”
  阿澈嗅出来了,这香味和吴妃的一模一样。
  阿澈遍体生寒一夜未睡,她在思索着到底要不要询问卫袭。
  可一旦开口问了,这便是在质疑卫袭,给她更多的压力。
  卫袭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了,她现在是天子,她是大苍的天子,需要的是着眼于全天下。
  天子或许有盛宠,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天子一生专宠某人,冷落所有后宫的。
  后宫和前朝的关系如何紧密,阿澈是读过书的人,她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而她出身的庄氏无法给天子带来强劲的助力,还要天子为她挡刀,费尽心思来照顾她的情绪。
  她无法替天子分担已经很无用了,又怎么能继续让天子为难呢?
  阿澈想了一夜,最后还是作罢,没有开口。
  卫袭一心欢喜地等待皇子的降世,在阿澈寝宫和前朝之间穿梭,在与澜氏一党的较量中让对方吃了几次大亏后,更有些轻敌。
  却没想到澜氏的毒手已然掐住了阿澈的喉咙。
  那些无事生非却极为精准的谣言全都是从伺候卫袭的婢女口中流到了澜氏一党的耳边,再传入阿澈的耳朵里。
  卫袭身上的陌生的熏香,她的夜不归宿,全都是让阿澈焦虑的计谋。
  而阿澈贴身的婢女,也早已被澜氏拿捏在手,每日她喝下的都是香甜顺口,却含有不易被察觉的大寒药物。
  阿澈临盆那日,卫袭在早朝之上被澜戡纠缠,待她匆匆处理之后往阿澈的宫中赶去。
  怀着一颗兴奋又滚烫的心到了房门口,却见一群御医愁眉不展,卫袭笑容瞬间就从脸上掉了下去。
  阿澈难产大出血,只怕性命不保。
  卫袭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是一切都安稳吗?为何会大出血?!
  卫袭半息都等不了,冲入了产房,直接将一盆装满血水的铜盆打翻在地。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卫袭赶到阿澈面前握住她的手,着急地唤她的名字。
  阿澈浑身都是汗,脸上像是蒙了一层冰霜,陌生,极其脆弱。
  阿澈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看见了卫袭,在不舍之中只应了半声便彻底断了气。
  “阿澈?”
  卫袭无法相信,她晃晃妻子,再摸了摸妻子的脸,没有任何回应。
  孩子递过来了,卫袭将孩子捧在手里,那孩子浑身血污通体发紫,刚到她手心里喘了半口气就没了动静。
  卫袭站在原地,感觉全世界的黑色都从天空坠落,将她的视野毁得一塌糊涂。
  难以置信的巨大悲痛反而让她哭不出来。
  她抱着已经死去的妻子和未睁眼看过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整整一日未动。
  这是她的所有,如今莫名其妙地失去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幸福,也曾经觉得自己握住了那幸福。
  可她张开手掌时,发现自己握着的只是一缕砂,一汪水。
  无论她握得再紧再珍惜,亦从她的指缝中流逝了。
  ……
  卫袭给她与阿澈的孩子起了名字,叫朝暮。
  她将朝暮与阿澈葬在一块儿,待她宾天之后,与发妻爱女合葬。
  从那日起,曾经的卫袭已经随着发妻消失了,再次站在澜戡等人面前的,是卫袭自己都不熟悉的陌生人。
  “朕这一生,誓要澜氏吴氏和沈氏,以及与此事相干的所有人偿命。阿澈,朝暮,你们会看到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