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裴谌一肚子腹稿无用武之地,讶异道:“表兄怎想要去归叶寺?”
  雷刹懒怠细说,道:“我自有打算,你独自一人多加小心。”
  裴谌念着雁娘,心下暗喜,笑道:“表兄只管放心。”
  雷刹深深看他一眼,暗自摇头。院外裴母阴恻恻守在院门边,问道:“三儿,你怎又要出去?怎不在家中念文章?”
  裴谌对裴母又惧又怜,惧她阴森古怪,又怜她孤辛,寻了理由搪塞过去,飞也似地离家去与雁娘幽会。
  雷刹到底不放心,跟随了一路。李絮娘家院前植柳,又有门子护院把守,他是生客,门子拿一双势力眼将他从头看到脚,见他身上衣衫寻常,神态却落落大方,不见羞窘,便以为是家中富裕随性不逐世俗的狂生一流,于是另端起笑脸将裴谌迎了进去。
  雁娘早令小婢女守侯,二人相见,不约而笑。
  笑过后,雁娘满怀歉意,道:“院中上下只认衣裳不认人,看门犬最喜恶吠,裴郎可受了慢待?”
  裴谌笑道:“雁娘多思了,我不曾受半点的慢待。”
  雁娘一愣,回身道:“定是郎君如玉,令他们心折。”
  裴谌面皮纸薄,被她一夸,整张脸绯红发烫,秀美的眉眼又藏着得到心上人夸赞的些微得意。少年风流,恨不得将身嫁与,此生厮守。
  他认真道:“雁娘,你有心事,尽说与我知,我再不敢辜负。 ”
  雁娘道:“裴郎休要哄我,我当了真,你不过戏言,让我如何自处。”
  裴谌立誓道:“黄天后土为证,裴谌对雁娘绝无半句戏言。”
  雁娘动容,她喜爱听他立誓,神有千万耳目,亿万分/身,观众生苦乐,听人间誓约。她忍不住抬头冲着雷刹藏身的屋顶展颜一笑。
  雷刹回以冷笑,回到街集找到车坊,心道:若是有一二金,赁马一匹去归叶寺才快便。念头一落,只感腰间轻坠,摸摸荷囊,里面有两个小金饼。雷刹抛抛金饼,自语:“倒是随我心意。”
  从车坊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马,策马疾驰至悲佛山山脚,只见草木青葱,远山含翠,山道边断碑倒地,竟是与自己所知别无二致。雷刹捏起碑石青苔间的一只草虫,捻死在反指间,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归叶寺应有不同之处。
  随阶上山,山门依旧破败,四天王残倒,过寺门,满院牡丹放肆盛开,挤挤挨挨,花叠叶,叶叠花,几无一丝空隙。别说去路,连立足之地都被占去,那些花叶仍不知觉,往寺外逼去。
  雷刹抽刀:既然无路,不如辟出一条道。刀光雪冷,牡丹枝叶无风摇曳,四周顿起似有似无的嘈杂声。
  “好怕,他要伤我。”
  “饮他血,食他肉。”
  “无心无情无求之人,我不敢。”
  “恶鬼惧恶人,何况你我,呜呜,我不敢。”
  雷刹侧耳细听后,道:“真是处处都是欺善怕恶之徒,良善软弱的你们当是案上之肉,蛮横强硬的便退而避让,你们是人是妖是鬼,都非善类。”
  一株牡丹被他激怒,连枝事叶身他抽过来,雷刹旋身回斩,听得一声痛呼,鼻间闻到腥臭之味,地上断枝渗出鲜血,血尽,枝叶迅速枯萎腐朽,化为齑粉。
  雷刹嫌污血脏了刀身,甩甩长刀,一院牡丹在那瑟缩,浓郁的花香盈满寺庙。
  “副帅雅量,手下留情。”风寄娘不知何时立在寺门处,出声阻拦。
  雷刹回过头,道:“我并非多事之人,你让我与表弟脱离迷境,我立马罢手。”
  风寄娘叹道:“副帅,情深缘浅,岂是一人执念。”她缓步上前,裙摆拂过雷刹的脚面,问道同“副帅冷情,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雷刹警惕地看着她,风寄娘笑起来,抬起手指尖抚过他过分俊美的脸颊,顺着下颌,划过喉结,停在心口,她道:“副帅,借心一观。”
  雷刹胸口一阵不适,低头看,风寄娘的手利刃般插进他的心窝,他不觉得痛,也无一丝鲜血溢出,他只当作风寄娘用障眼法戏弄他,不悦抬手,将她推了开。再抬头,景物更换,早已不在寺中,身边曲巷交织,院墙起伏,面前一座简陋小院,却是他自己的屋宅。
  风寄娘在他身后,诱惑道:“副帅过家门而不入吗?”她道,“不怕家人心生惦念。”
  雷刹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念。”话音刚落,眼前小院,院门洞开,一女子侧身坐在院中纺纱。她衣饰简朴,面目不明,年龄未知,然而,她坐那里便知温和大方,足以令人想象她的柔软坚强、宽容慈爱。
  雷刹颈项处一根青筋,蚯蚓似得趴在那,他的肌肤有着脆弱的苍白。他握紧手里的长刀,粗砺的刀柄磨着他的掌心。
  “她不是我的娘亲。”雷刹睁开双眸,看着院中身影,冷漠道,“我未生她便已亡故。”
  风寄娘道:“真作假,假作真,此处真假交织,副帅不妨放纵一番,沉溺片刻。”
  雷刹眼中的迷雾渐退,重归清明,他道:“假的便是假的,我为何要沉溺其中?”
  他抬步入院,院中女子怆惶抬起头,眉眼与裴娘子有几分仿佛,看到雷刹,她放下手中纺缍,笑问:“小郎回来了?”
  然而,雷刹的长刀已毫不留情地斩向了她的头颅,这一刀又快又狠,女子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之中,她瞪着满是血污的两眼,凝固着不可置信。
  雷刹道:“我从未曾见过娘亲,又怎知她的面貌,你不是她。”
  风寄娘肃容,看着院内“弑母”的雷刹。这个人,无心。
  “你……”
  “风寄娘,真作不得假,假亦当不得真。”雷刹的脸上沾着一块血迹,他拿衣袖擦去,玄衣上留下一处深色的斑痕。
  “副帅真的一无所感?”风寄娘叹息,“副帅心坚如铁,寻常人不及多矣。裴郎君终究不是副帅。”
  雷刹沉默片刻,这才微一颌首。
  第27章 旧时事(三)
  裴谌一腔深情尽扑于雁娘身上,常常撇开雷刹与雁娘私会,二人水乳交融,尽享鱼水之欢,长夜相拥数更声几许,雁娘无限依恋,道:“我真恨酉时更声、晨时鸡鸣。天明晨鼓后,郎君便要离我而去。”
  裴谌柔肠寸断,拥紧怀中佳人,早忘了古寺白骨,盘算着两人长相厮守,夜夜燕好。
  雁娘怜惜裴谌家贫,将私攒的首饰金银偷偷给了裴谌,裴谌哪里肯受,雁娘将身藏在灯影中,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裴郎待我之心胜却这些俗物无数。”
  裴谌羞窘不堪,推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要娘子的财物。”
  雁娘偎进他怀中,低语:“裴郎听我一言,这些金银首饰是我私藏,一个不慎,仍旧落于干娘手中,我失财不说,还要挨她责罚。”
  裴谌左右为难,想了想道:“既如此,雁娘拿宝匣装好,我替你藏于它处。”
  雁娘道:“裴郎既许我白头,我只将此生系与郎君身上。”她打开匣子,取出一二件首饰,与裴谌贴身藏好,然后道:“裴郎每来就带几样出去,设法换成铜钱,一来为我赎身之用,二来若是有余,也好买屋置宅,你我有个落脚之处。”
  裴谌握着她的手:“雁娘厚情,我不知如何回报。我……我……另设法为你赎身,雁娘私物留着傍身,应付万一。”
  雁娘摇头:“我既与郎君相许,再不愿在这曲巷斜狭倚门卖笑、迎来送往,每多一日都是煎熬。”
  裴谌只感心中酸痛,动容道:“雁娘,等为你赎身我求了阿娘娶你为妻可好?”
  雁娘一愣,长睫颤动,忙拿纨扇遮脸,细不可闻道:“我残花败柳之身,哪堪为配。”
  裴谌道:“沦落风尘岂是雁娘之过,在我心中,雁娘品性高洁,不逊雪中白梅。”他道,“我愿与雁娘生同衾死同穴。”
  雁娘不由泪下:“得遇裴郎,是我三生之幸。”
  .
  裴谌带着雁娘的几件首饰回到裴家,与雷刹道:“表兄,惭愧,我枉读诗书,却是力微无用,不能救雁娘脱身火坑。”
  雷刹听而不答,裴谌也不在意,寻了可靠的金匠熔了钗环,换作铜钱收好。隔几日,又与雷刹道:“表兄,我欲求了阿娘,娶雁娘为妻。”
  雷刹因默许了风寄娘,暂不插手裴谌与雁娘之事,只作壁上观,此时诧异反问:“良贱不昏,你娘亲怎会许你娶雁娘为妻?”
  裴谌不由颓丧,咬牙道:“我去探探娘亲口风!”
  裴母端坐席上,她模糊不清的面目,像一滩黑沉的死水,道:“三儿为着女色,将书卷弃在一旁,辜负老身一片苦心,我何来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不如一头碰死算了。”又道,“三儿一意孤行,等阿娘眼闭后你再将那个妓子娶进家门。”
  裴谌无奈,退而求其次,与雁娘抱头痛哭:“娘子原谅,我出尔反尔小人,阿娘以死相逼,我不能娶你为妻。”
  雁娘守着孤灯枯坐半夜,残妆灰败,苦笑道:“裴郎说要娶我为妻时,我便知是奢求。”
  裴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道:“娘子,我求阿娘纳你为妾!”
  香鸭吐着丝丝香气,慢慢弥散在帐中,雁娘单薄的身影似也要跟着消融,她幽声道:“郎君的话,我句句当真。”
  裴谌又愧又急道:“雁娘再信我一次,年年春至,我都为你折来鲜花簪你鬓边。”
  雁娘将匣中最后几件首饰交与裴谌,嘱咐:“裴郎早些来接我。”
  窗外圆月如镜,然而,它是无常的。
  雁娘拉过裴谌的手,垂下双眸,长睫掩去丝丝的恶意,她叹息着,道:“郎君可愿为我立下誓言?若你负了我,你我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裴谌一愣,身形晃了晃,端详着雁娘的脸,这似乎并不是他应立之誓。
  雁娘见他不语,哀伤问道:“裴郎不愿?”
  裴谌又是一愣,稍一犹疑,答道:“我愿。”他说罢,依言起誓,只心头却像悬一根细线,一扯即断。
  雁娘如愿以偿,喜笑颜开,道:“裴郎应了我,我真开心啊!”
  裴谌怔愣,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疑惑:“既如此,雁娘为何落泪?”
  雁娘呆了呆,慢慢将双手覆在自己脸上,果然满脸咸涩的眼泪,她笑:“我真开心啊,我与裴郎有生死之约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了,读者老爷们,等我大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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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三合章
  裴谌晕头涨脑回到家中, 和衣卧倒, 圆圆的金银香球藏在他的怀中,硌得他胸口生疼, 连忙取出握在手中,解开勾锁,里面香丸焚尽, 一缕清香残留, 它曾在被中生香,添无边旖旎。
  欢好如梦啊!
  裴谌睡了一觉,记起与雁娘之约, 与雷刹道:“表兄,我去求阿娘,纳雁娘为妾。”
  雷刹坐在窗前饮酒,他的衣袖沾着的那抹血迹, 萦绕着一点腥臭,将杯中酒浇在上面,腥臭味非但没有消下去, 反倒浓郁了几分,他看了裴谌一眼, 尸白的脸上是令人心悸的无动于衷,雁娘与裴谌的前尘旧恨, 点点滴滴,按部就般重现,低头问道:“若她不许呢?”
  裴谌道:“娘亲并非不讲理之人, 为了雁娘,我定求得阿娘答应。”
  不待裴谌开口,裴母道:“三儿,阿娘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耕读人家,是你良配。”
  裴谌吃惊,踌躇问道:“前几日不曾听娘亲提及。”咬牙道,“儿想纳雁娘为妾。”
  裴母嘴角向两边上扯,木然道:“三儿,先昏后纳。”
  裴谌张了张嘴,似觉有理,恍惚应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书。裴母拎着门锁,在门外古板无波道:“三儿收心,好好在家读文章。”
  裴谌不从,又拗不过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转眼过了月余,林敷亲来裴家送信,他摇头大叹,责备道:“三郎,你与雁娘相好,本是风雅之事,偏又做尽负心之举,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离,好生可怜。秦楼假母,两眼只识金银铜钱,哪有多少恩情?疾医断言雁娘之病难愈,如今连汤药都给她断了。”
  裴谌急得团团转,道:“林兄,非我负心,阿娘将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约。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银钱,又取一张房契,冲林敷深揖一礼,“这是雁娘的赎身钱,劳林兄援手,先让雁娘离了那不堪之处。小院简陋,也没半个奴仆,烦林兄看顾一二。”
  林敷接了钱箱,道:“为雁娘赎身不过举手之劳,不过,雁娘染疾,实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药,非你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