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心意
  梅娘扔下了刘僖姊, 心下一横,决定自己一个人下山。她的病也越发的拖不得了, 此前所有的顾忌都已经抛诸脑后。她不想像那些人一样惨死在深山里, 最后就连尸体都只能被无情的抛在后山的深坑里。她就算是死也得逃脱这里,不能让自己烂在牛文寨的泥土里。可是她下山下到一半, 却意外碰见了一个人。
  孟玊独身一人拦下梅娘, 毫不客气的将手中的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问她是否见过刘僖姊。
  梅娘心知孟玊的手段, 当初在牛文寨的时候他看似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将自己耍的团团转, 更别提此刻他兵刃在手, 一副阎王附体的模样了。但是梅娘依旧没说实话。她若说见过,孟玊必然要她领路, 待见到了人以后,说不定还会将刘僖姊的病都算在她头上。
  然孟玊何许人也,岂会瞧不出她眼神闪躲说的是谎话,眉目一横, 不等她说完便一剑利落的砍了她的左胳膊, 血溅到脸上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磁声开口:“你若不说实话,那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肢体分离, 疼痛如山倾倒, 梅娘痛苦倒地, 本就病侵的身子又遭创伤, 只能倒在血泊里抽搐, 跟断了截的蚯蚓没什么区别,不过还吊着一口气罢了。
  孟玊将长剑指在她的头顶,双眼眯起,危险的意味包裹周身,冷声再问:“她在哪里?”
  梅娘一心求死,咬牙切齿,彻底发狂,厉声大吼:“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休想知道她的下落!”
  孟玊却道:“你告诉我她的下落,我替你杀了宋灵儿报仇。”
  梅娘原是没了生机,阖眼等死。听此话却猛地睁开双眼,激动的光芒在眼底扑腾几下,不信道:“当真?”可她刚问这话便觉不对,又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恨极了宋灵儿的?”
  “她动了不该动的人,原本也是活不下去的。”孟玊简短回她一句,眉头微微拧起,已有些不耐烦。
  梅娘虽疑惑孟玊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但见他神色笃定,提起宋灵儿时虽无明显的恨意,但也绝无迟疑,便知他说的是真话。她已是将死之人,断了胳膊再无生路,关心那么多也没甚用处,她只要宋灵儿不得好过。
  “她在牛文寨附近的一座祠堂里。宋灵儿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她喝下腐骨水,染上疫病。她病的很重,此刻怕是已经不行了。”梅娘说的是实话,她下山的时候刘僖姊确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多谢。”
  孟玊冷冷一句,长剑寒影从眼前扫过,梅娘的脖颈上赫然多了一条血红的印记。
  “你……到底……是谁?”梅娘临死仍有不甘,眼珠子死死的盯着他,已经喘不过气来。
  “孟玊。”他瞥她一眼,将手中的长剑随手插在她的边。
  祠堂的位置不好找,但孟玊辨识方位着实有些能耐,不过一刻就已经找到疫村,毫不犹豫走进去。
  疫村的人已经许久不见有外人这般光明正大的进村,前几日的刘僖姊是被梅娘偷偷带回来的,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大家见他衣着整洁光线,都露出贪婪和欲望的目光,有些人甚至偷偷尾随在他身后,想要找时机攻上去抢东西。
  孟玊走了一路,紧蹙的眉头未有一刻舒展,寻人的心思也未有一刻松懈。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身形微动就瞬间移到她面前。
  那女人本是尾随他想要抢夺衣物和吃食,未料这人行动便捷竟然会武功,下意识就要逃跑,却在转身的时候被身后的人一脚踹在后背上,整个人跌飞出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东西从何而来?”孟玊走到她身边,冷冷出口。
  女人已经说不出话,颤颤巍巍的松开手,一只小小的蝴蝶耳坠就落在地上,趁着阳光发出一道光芒。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祠堂,惊恐的看着面前居高临下的人,只怕他再下毒手。
  孟玊没有再为难她,捡起耳坠朝祠堂的方向而去,脚步比方才不知快了多少。
  祠堂破败,只剩下几根柱子在苦苦坚持,于风雨中摇摇欲坠。孟玊抬脚步入,因他方才动怒,此刻周身萦绕肃杀之意,将祠堂里面的人都吓的纷纷躲了起来,不敢招惹他。他环视一周,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张破旧的草席,心中一声烟火爆落,他定住了身子。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怀揣复杂的心情远远看着,面上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其余的情绪。草席上面躺着的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与世隔绝,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他舒缓了一口气,上前将人抱起来。可在触及她的那一刻他僵住了动作,周围的空气也瞬间凝固。
  怀中的人身体冰冷,已经没了气息。
  她......死了。
  她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愣愣的笑了笑,急急吐出一口血,染了她的衣衫,手有些不受控制的抚上她的脸颊,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他附在她耳边唤了几声‘喜儿’,不相信她就此离开了这个人世。可怀中的人安静熟睡,再没有往常与他作对拌嘴的时的精明神色。
  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高估了她,以为凭借她的机智,定能在宋灵儿手下逃脱,所以那日他没有真心阻止她,而是选择看着她的背影离开。现在想想,当时他其实有些生气,气她总是耍弄那些小心思来算计自己,气她以命相要挟来斩断他们彼此之间的羁绊,气她说自己虚伪。
  “我猜到你不可能会死,宋灵儿岂会是你的对手。但你想与我诀别的心却是真的,这叫我如何能忍。你宁愿赌上性命,我还能说些什么。”
  他喃喃几句,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将她重新放在草席上。可刚刚放下,他又忍不住抱了起来,觉得这席子脏了些,她应当是不喜欢躺在这上面的。他将袖中的蝴蝶耳坠取出,小心翼翼的她戴上,这才觉得妥当了些。
  “喜儿,你安心睡吧。此生未竞之志,为夫替你完成。”
  他看看怀中的人,神色平静没有波澜,甚至眼底也没有起伏。他仍旧是孟玊,姑胥孟家那个濯濯清傲的孟公子,那个躲在蓬莱阁逍遥度日的孟公子。
  “你果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怀中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一双黑色幽深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嘴角拧出一抹苍白却又绚烂的笑意,道:“你我......只有婚约,你自称‘为夫’怕是......不好,会坏了本公主的......的名声。”
  孟玊面上浮现惊诧神色,在确定她真的‘活’过来的以后并没有太过剧烈的情绪起伏,只在眼尾勾出轻笑,而后便是一抹刻意的激动,道:“回去以后我就娶你,做我孟家妇,托付中馈,衍嗣绵延。”
  “这话......可真好听。”她笑了笑,突然泪雾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颤巍抬头想要触碰他,却在剩下一指距离的时候停住,她有些害怕,道:“我想......自己约莫是傻了,还能见到你,挺好的。”
  即便下定决心此生不复相见,再见时却仍旧忍不住心中窃喜。方才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她甚至看到母后笑面迎迎的来接她,对她说想女儿了,要接她回家。可是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人却是他。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那一刻只想见他,就一面,就一眼,就一次。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求,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真的就看见了他,鲜活又真实。失而复得的感觉最是欣喜,满足排山倒海的灌上心房,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
  孟玊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重新放到草席上,不经意间触了她的皮肤,依旧冰凉。他拉过她的手亲自检查脉搏,确信她胸膛里的那颗心还在跳动后,才算是彻底的安心。
  刘僖姊闭眼缓了一会儿,找到些身体的温度以后复睁开眼睛,再看孟玊的时候,眼神已经是平静死水,敛去了所有非分的情绪。她冲他了无力气的扯扯嘴角,悄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大掌里抽出,然后撑着身子坐起来。就算是体力不支撑不住身子,就算是堪堪摇晃,她也还是想直视着他的眼睛,同他说一句极为重要的话。
  “孟玊,我喜欢你。”
  她眼睛澄澈,不掺一丝杂质,直直看向他眼底深处的冷漠。许多年前,宫墙琉璃瓦,她也曾对一个人说过喜欢,便如现在这般真挚、诚心、勇敢。
  “岑怀,我喜欢你。”
  少女带着满腔的爱恋,对倾慕的人说出心底的秘密。
  “公主失言了。公主之于臣,是君,是徒,臣之于公主,是臣,是师。臣若有幸陪公主走完这一路,当无愧社稷,无愧黎民。臣若无幸,也当无愧己身。”
  青年站在少女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君臣之礼,说下这最动听的残忍拒绝。
  许多年后,她又爱上了一个人,说了同样的话,怀揣同样的感情,却有了不一样的心境。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肯为他忧心不已,肯为他辗转反侧。曾几何时,她坐在政事堂的最高处,看着心爱的人跪在自己的脚下,她以为这辈子也便如此了,能静静的看着他,即便是从未得到。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与那一纸婚约上的那个人隔着千山万水,此生都不会有交集。这么多的曾几何时,却敌不过一刹那心动。她从前真心爱过一个人,便十分清楚爱一个人的感觉。所以在她对孟玊有了第一缕异样的情感以后,她便警觉惶恐,想要赶他离开。许是第一次爱恋没有得个圆满的结局,她便有些害怕第二次尝试,害怕再次受挫。可事到如今,她骗了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孟玊,毕竟他比她还要聪明,能识透人心。
  孟玊无一丝逃避,直直对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迸出火花,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觉得这女人生了病以后越发的柔软,然后裂开嘴笑的灿烂。
  “如此正好,你我一纸婚约,当是上天恩赐。喜儿,我也喜欢你。”
  这一次是不一样的结果。她说喜欢,他也说喜欢。可是她心上的那头小鹿却不再乱撞,好似没了生气。只有一股悲凉涌出,让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仍旧与当年的少女一样,满腔爱意终究错付。
  “孟玊,何必自欺欺人呢。”她讥诮扯扯嘴角,往后退了退与他拉开些距离。
  孟玊捏她脸颊的手落空,摸了摸脸上那道浅疤,眯了眼挪揄反问:“是嫌弃小爷现在长得不够好看,不如以前俊?”他顿了顿,再道:“不好看你也得将就一下,找夫君又不是找戏子,若是太俊反倒不安全。”
  她的目光也随他的动作落到那浅疤上,缓缓伸出手去抚摸它,动作轻柔小心,歪着头小心问:“当时......一定很疼吧?”
  孟玊愣神,一抹异样的目光从眼底极快的滑过,感受着她指腹的温度点点头,道:“还行,你可不许嫌弃我。”
  刘僖姊手上动作一顿,而后顺着他的脸颊垂下,眸中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起,最后又一丝一丝的复归平静,她道:“孟玊,你大概从未真心爱过一个人吧,所以不晓得若是真爱一个人,即便是嘴上不说,眼睛也会让旁人感受到的。我爱你,不晓得什么时候你就藏在我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很是烦人。这份感情你也感受到了,对吗?”
  孟玊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也不想等他回应,继续说下去,像是给自己听得,也像是给他听的,道:“你能感受到我爱你,所以你就肆无忌惮的骗我,对吗?”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无声又哀痛,继续道:“你曾毫不顾忌的对我袒露过很多情绪,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七情六欲的人。可我不是傻子,我也是一个有心的,我能够感受到你的理智,你的不喜欢,你的逢场作戏。我不知道你为何故意让我爱上你,我只怪自己没出息,中了你的圈套。孟玊,到底是你厉害,我虽算计你许多,但你一出手便偷了我整颗心。”
  “刘僖姊,你莫要这般自信,喜不喜欢你说了不算。”他冷笑,抓住她的肩膀,用强硬的姿态逼近二人的距离。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刘僖姊,却像是念过千遍万遍一样,熟悉的就挂在嘴边。
  “怎么不算?”她扬眉反问,没有丝毫羞怯,硬道:“人家都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是皆大欢喜。可在我看来,你情我愿终是比不过郎情妾意。我是喜欢你没错,但你不喜欢我,我便不要你答应,不要你委屈求全、惺惺作态!若是有情,即便是相忘于江湖又如何,若是无情,即便是相守一生也不过是互相折磨。”
  孟玊被她三言两语的激怒,心中着实纳闷儿,怎旁人表白心意都是浓情蜜意的,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剑拔弩张。他倒是头一次遇到说喜欢还能被驳回的,这女人怎么就这么倔,这么不听话。他耐心快要用完,捏了捏鼻梁,重重叹一口气,道:“也罢,我们先不说这个,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刘僖姊却甩开他的手,讥笑道:“你瞧。你这般不耐烦的样子,可是有半分真心想听我说?”
  “你就非要无理取闹吗?”孟玊皱眉,再道:“我说喜欢你不信,我说旁的你又不服气,你到底要我怎样?难不成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刻着刘僖姊三个字?”
  “你滚!”
  孟玊的话彻底将她激怒,若非身体无力,恐怕她就要跳起来同他打一架了。而此刻她就只能一手抓住胸口,一手指着祠堂门,情绪激动的赶他离开。
  孟玊见她如此,一股无名怒火也在心头燃起,猛然起身,以睥睨的姿态俯视她,道:“你如此厌烦我,倒是我自讨没趣,在林中不眠不休的找了数日才找到你。也罢,你好生休息,我走。”
  祠堂空落落,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再无半分力气强撑,颓然跌在席上,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灵魂。许久以后才听得一阵阵的抽泣声,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带着无法纾解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