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常乾跟豹猫坐在一起, 从凌晨看到天明,看过星空明灭,晨星烁烁。
  这是一个宁静的良夜。
  树梢上有鸟叫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常乾身边的猫还是原型, 尾巴一甩一甩的, 爪子乖巧地压在身前, 对着树梢上的鸟发出捕猎时牙齿撞击的咔咔声。
  就在它即将冲出去的时候, 后颈皮肉被常乾单手揪住了, 摁在原地。
  捕猎欲望强迫熄灭。一只没有灵智的小妖,和一只半妖, 彼此沉默安静地待在原处,也许各有心事, 也许没有心事。
  没有灵智的小猫怎么会有心事呢?常乾撑着下巴,目光看着远处碧叶坠下的水珠,他转过了头,看着猫的侧脸,望向它琥珀色的眼珠。
  得益于半魔族的体质,他的精神力也非常好,不会感到疲惫。这只猫是他看星星时从马车里扔出来的,好像被恐吓了,连滚带爬地缩到了他身边。
  常乾收回目光, 想到小叔叔回来时跟他说的那几句话,伸出手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封印令牌。
  他不知道该抱以何种心情。
  五味陈杂, 百感交集。
  少年总要成长, 只是他不愿用这种方式。他肯接受自己伤痕累累、磨难重重, 却不想见到这世间把美好的东西打破给他看。
  常乾收起令牌, 见到晨光透出云层, 朝霞铺满天际。
  光芒扑进他怀里,映亮冰凉的剑鞘。
  小蛇伸手捉了一下光,光芒从指缝间渗透而去。一旁的猫抬起头,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学他,皮毛被晨光照得泛光。
  常乾闭眸又睁,拎起猫,回到了马车上。
  按照接下来的路程计算,很快就能够抵达幽冥界了。
  魔马转了转脖子,对陪伴它多日的这位半魔族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甚至能通过魔气来进行短暂而模糊的交流。
  哒哒声响起,车檐上的六角铃铛也响了起来,穿行过妖界边缘的茂密丛木。
  车帘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江折柳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并不严重,语调还很清晰,气息平稳。
  “天亮了……”
  “对。”常乾道,“需要再停一下吗?”
  江折柳有点头晕,这似乎也是孕期反应之一,但他不确定。不过这种轻微的眩晕,没必要停下。
  “不用,走吧。”
  “好。”
  常乾长大后的性格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他的话并不多,时常有一点冷漠。但他对江折柳的感情很干净纯粹,把他当成自己幼年期最重要的长辈。
  好像在魔界待久了,靠谱了很多。
  江折柳收回了手,他近期的困意来得实在是很突然,谁能想到昨天晚上小魔王跟他说那么暧昧的话,结果他靠着对方,很快就睡着了。
  据闻人夜所言,他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答,再看过来时,就已经收获了沉眠的小柳树。
  柳枝软软的,柔软度和韧性俱佳,像是被沙沙细雨笼罩得困倦了,或是被薄雪覆盖了一整日,悄悄地进入梦境了。
  这些都是他的话。
  闻人夜在这方面的比喻一向都很特别。他的文盲仅限于对人族文字的不够熟悉,如果按照魔族的教育和标准来说,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江折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如果有本体的话,应该就是一棵树吧。
  不仅如此,他今天醒了之后,也依然有些困,似乎又回到了终南山隐居时的日常,靠睡眠来补充精力。
  江折柳将功体道法在经络里又走了一遍,已经能感觉到肚子里这个球的存在了。
  有点陌生。
  作为一个认知正常、取向不是特别直的男人来说,感受到这个生灵的第一反应,是一种陌生感。
  不怕是不可能的,他的接受能力再好,也不至于到如此神经强韧。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不会让人发觉。
  魔族幼崽对他体内的灵气并不抗拒,再感觉到他的探知的时候,幼崽似乎特别兴奋,用小翅膀蹭他的神识。
  ……翅膀?
  虽然孕期才刚刚开始,但小崽子仿佛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形态了。
  小崽子不仅要蹭他,还要蹦高尥蹶子式得蹭他,从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你摸摸我”、“快摸摸我”的意味。
  江折柳停了一下,仍然收回了神识。
  因为他太困了。
  闻人夜例行稳定道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江折柳伏在了桌案上,长发用一根簪子束起来,散落的发丝铺满脊背,滑至案上。
  他的脸庞都埋在了手臂里,呼吸平稳,发丝间的白皙后颈露了出来,看上去很好摸。
  闻人夜凑过去看他。
  他特别喜欢盯着对方,喜欢观察江折柳,无论哪个特性,他都觉得很可爱。他发现得越多,越觉得惊喜和亲密。
  他靠得越近,越能感觉到爱人清淡微冷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淡而疏寒的香气。
  闻人夜注视着他的侧脸,贴着他耳畔轻轻问:“到我怀里睡,好不好?”
  江折柳睡得沉,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一点点挪动了,被熟悉的松柏气息环绕过来,陷入了习惯的怀抱中,他霎时觉得更加安宁。
  日光漫荡,微风轻柔。
  池鱼归渊。
  ————
  幽冥界。
  抵达幽冥界的当日,江折柳的孕反略微严重,外在表现是长期的困倦不醒,和短暂的忽然怕冷。
  他以前身体健康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是寒暑不侵的。没想到刚刚好起来,就又陷入了“道侣觉得你冷”的死循环里。
  猫还是那样,不通灵智,跟着他或者跟着常乾走路,经常坐在旁边舔爪爪。
  冥河水如常,四周幽魂飘荡,恶鬼沉入河底。
  幽冥界以冥河为界,在河水的最远端,常常有一道幽绿的极光,绿色从昏暗的天际边缘蔓延出去,随着鬼气聚散而变化层次,光线隐隐代表着各方恶鬼的明争暗斗、鬼气的浓度随着光线变化,惊心动魄,美不胜收。
  这里的温度跟妖界大相径庭。
  两人沿着冥河前行。常乾跟在身后,脚边跟着亦步亦趋的猫,周围有无数的幽魂路过,却又因为强大气息的震慑,不敢靠近。
  闻人夜揉搓着他的手指,温暖的掌心握紧对方:“何所似不出现在冥河,连幽冥界的景象都变得悦目了。”
  “但这本就是由恶鬼统率的疆域。”江折柳远眺过去,望着绿色的极光,“当年的菩提禅师,曾经花费百年千年不止的时光来净化这里,只是徒劳所耗,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闻人夜年龄小,他没听过。
  “也不能说是无功而返,他并没有返回。”江折柳道,“他最终圆寂于幽冥界,传说在冥河之底留下了舍利子。”
  只是他上次在冥河之底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想来有何所似在那里,他也不会让这种名贵之物随地乱放。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登上了长桥。
  幽冥界三大鬼修之一,望乡台居士贺檀他们已经见过了,其次就是奈何桥桥主,以及这次的目标——冥河对岸的彼岸主人。
  彼岸主人是三人中最亲近何尊主的一位。
  长桥如虹,搭建于弯弯河流最纤细之处。上面有很多刀剑裂纹,似乎经历过许多的风刀雨剑。
  江折柳扫过桥身上的花纹,上面刻着像是图画一样的东西,画着幽冥界重要的几任界主更迭,但因为这些鬼修都活得很长,所以至多也不过就几任而已。
  彼岸水波荡漾。
  走下长桥,入目即是大片的火红花朵,曼珠沙华铺满视线,随风摇曳,在极光的映照之下反映出浓淡不同的色泽。
  花香吐艳,在大片的花丛中,修着一间外表破败的小屋。
  好像比贺檀住得还简朴。
  闻人夜敲了敲门,发现门没有锁,只是敲击便慢悠悠地敞开了,非常佛系。
  两人对视一眼。
  江折柳轻咳一声,开口依礼节拜访,但没有得到回应,只听到了里面伸懒腰的声音,传来慵懒的女声。
  “请进……”
  他推开本就滑开了一半的房门,看到高高的木架子上,睡着一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一只鬼修狐狸。
  红色狐狸站起身,露出身后的几条毛绒尾巴。她三下两下跳下木架子,站在地上换成人形。
  没穿衣服的那种。
  闻人夜的反应比较快,直接抬手捂住了道侣的眼睛,随后把江折柳迅速地揽进怀里,同时视线压低,避开了一切不该看的,只扫过了对方的脚。
  “……闻人夜?”江折柳抬手抓住他的手指。
  “正道人士不能看。”小魔王非常严肃,“会被人骂道貌岸然的,不够君子。”
  江折柳怔了一下,好笑地低声质疑道:“魔族了不起?”
  “没有了不起,但谁让你是仙尊大人呢。”闻人夜低头亲他。
  狐狸穿好了衣服,不拘小节地坐在了两人对面,眼睛弯弯的扫视对面的两位,率先开口道:“是找何尊主的?”
  江折柳被他放开了,转过身跟狐狸姑娘交谈:“是。……他提前嘱托过你吗?”
  “您能从我的话里,轻易地听出尊主的动向。”她道,“尊主只是说两位有可能会过来,只不过他此刻不在幽冥界里,他的伤还没好。”
  她说到这里时,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江折柳身边的杀神,对当时的场面记忆犹新。
  这只狐狸叫何妲,是一只早就死了的狐狸,只不过由于她生前的恨意,没有正常的魂归天地,而是在禁术的作用下化为鬼修,凶残程度不在任何青面獠牙的恶鬼之下,只不过长得漂亮无害而已。
  “不过尊主虽然不在这里,但却嘱托过我,可以给魔尊大人测试一下受影响的程度。”
  “……像个陷阱。”
  “就是一个陷阱。”何妲的狐狸眼微微弯起,“这种测试很容易激发道种的爆发,尊主想捉弄魔尊大人而已。”
  江折柳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么坦诚,我总觉得没有好事。”
  “来到幽冥界,没有好事才是应该的。”何妲抱怨道,“魔尊大人追杀他那么久,是个鬼都想泄愤的吧?”
  江折柳转过头看了闻人夜一眼,小魔王无辜地跟他对视,表情不像是那种追杀别人很久的反派魔头。
  “你肯这么告诉我,说明这其中没有那么简单……所以,能吸引我请求你做这个测试的诱饵,在哪里?”
  何妲歪了歪头,身后的狐狸尾巴甩了甩,道:“堵不如疏。”
  “堵不如疏?”
  “无尽的控制,不如渐次递进的放纵。这是幽冥界的理论。”何妲睁大眼睛,坦诚道,“尊主曾经跟我说过,您迟早都会走投无路的,既然如此,主动总比被动要强。”
  “我的道侣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和精力控制道种。”江折柳盯着她,“他反而要我放弃这一切,推动道种的刺激?”
  “这世上疯子那么多,您也不用一定要保持理智,半点风险都不尝试。”
  何妲抱着胳膊,坐在房间里从房梁悬挂下来的秋千上:“我们尊主的意思是,他虽然要捉弄魔尊大人,但这也的确是方法之一,仙尊可以试试。”
  江折柳有些无来由地恼怒:“你知道你在让我用什么去试吗?”
  “冷静一点。”何妲晃了晃秋千,又抱怨了一句,“我听说您的脾气很好来的。”
  江折柳转移视线,深呼吸一遍。
  “一切都是有风险的。”何妲道,“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这个方向不是对的呢?还是……”
  她的秋千晃了过来,脸庞凑到了江折柳面前,随后又飞速地拉远。
  “仙尊,你好像有在害怕。”
  她轻轻地问。
  “你害怕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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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非无情之人,怎会不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