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
  眼见苏红叶勃然大怒,楚开容放下心来。
  初听苏红叶的离经叛道,楚开容还顾忌这小子是个城府深厚的奸猾之徒。而今,楚开容仔细打量他,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他断定苏红叶暴躁易怒,粗陋肤浅。
  这就好办了。
  楚开容扇柄一挑,强迫苏红叶抬头。
  苏红叶的眼神如同毒箭,喷扎在楚开容的脸上。
  楚开容与他调笑:“我要是冤枉了你,你为何脱离五毒派?为何五毒派的掌门要追杀你?你的两位师兄又为什么剃度出家了?他们到底遭了哪门子的罪孽,这一辈子只能清心寡欲,斋戒打坐,常伴青灯古佛?”
  楚开容的一连串抛问,使得苏红叶的面皮僵硬。
  苏红叶以为,他们五毒派自从改邪归正,便很注重名声。五毒派内部的丑事,绝不会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楚开容的小道消息,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红叶咬牙道:“你是何方神圣?你的江湖名号是什么?”
  楚开容稍微转身,面朝着段无痕与卫凌风:“你们觉得,我接着问下去,能不能问出花蕾散的配方?”
  卫凌风取出一盒银针,对光一照,安然道:“姑且让他说几句话。”
  他手中的银针很长,稍微显粗,针头黑血凝固,包在透光的蜜蜡中。
  这不是卫凌风用来治病的银针。
  段无痕试探地问:“毒针?”
  卫凌风承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根本不问苏红叶作恶的原因,左手按准了苏红叶的任督二脉,右手捏着银针,嘴上还问:“你亲身试过花蕾散吗?”
  苏红叶呼吸急促,双眼圆睁,如同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可惜,卫凌风毫无迟疑,像个杀伐果断的死士。他教导沈尧的时候,楚开容偶尔也会旁听。楚开容记得,卫凌风推崇礼教,信奉“善因善果”,满口的“仁义道德”,怎么今日一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卫凌风捏着针头,又握住苏红叶的腕骨。
  万籁俱静之时,苏红叶听见有人问:“你拿走了《天霄金刚诀》?”
  谁在说话?
  苏红叶环视四周,谁都没动嘴皮子。而那声音贴近他的耳廓,仿佛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人,牵扯了他的七魂六魄。他蓦然胆寒,吞咽一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卫凌风。
  半晌后,苏红叶点头。
  针尖扎破他的皮肉,卫凌风开口道:“得罪了,我得拿你试药。”
  苏红叶或许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先被楚开容用斧头恐吓,又被卫凌风用毒针扎破了皮肤,没过一会儿,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楚开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评价道:“胆小如鼠,还敢作恶多端。”
  卫凌风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最歹毒的人,并非胆小如鼠,多半是胆大包天。”
  *
  这日晌午,楚开容的母亲派人来传话。城门已开,事不宜迟,他们应当重新启程。
  沈尧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虽然身中奇毒,仍然能乘车驾马。况且因为那一场瘟疫,黄家药铺几乎被掏空,而安江城刚刚解封,外面的药商还来不及运货。
  等他们到了凉州,就能买更多的药……天冷了,也能添置些新衣服。
  “新衣服可能没机会穿,”沈尧告诉黄半夏,“我这个病,奇怪得很。要是七天后,你收不到我的书信,我大概已经上路了吧。”
  黄半夏狐疑:“什么路?”
  沈尧潇洒一笑:“黄泉路。”
  彼时正当晌午,阳光明媚如春。药铺门前,青松绿柏的树影摇曳,沈尧穿一袭粗布长衫,戴着一顶纯棉毡帽,肩上没有一个行囊——全在他的两位师兄手中。
  他朝着黄半夏挥手:“再会了,小老弟。”
  由于救治瘟疫有功,朝廷送给黄家一块牌匾,另外赏赐一百两纹银。知县大人瞒报了沈尧等人的功绩,因为事态涉及闲散的江湖中人,难免牵扯不清。
  不过黄家兄弟心中有愧,便将一百两纹银转送给卫凌风。
  卫凌风却说:“你们的药库见空了。这钱你们拿去买药,查漏补缺。”
  黄半夏的哥哥们看他这般坚定,更是觉得不妥。解决瘟疫原本不是他们的功劳,到头来,名也占了,利也占了,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双方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卫凌风采取了中庸之道,带走了五十两纹银。
  他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尧。
  沈尧心道:五十两!五十两!五十两是多少钱?足够在他老家买一座宅子,一亩地,两匹马,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沈尧承认自己是个贪财的人。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让自己和同门派的师兄们都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但他投身于瘟疫时,并未想过能有回报。
  长路漫漫,街角喧闹。沈尧理了理衣襟,跟上师兄的脚步,忽听黄半夏喊住他:“喂!”
  沈尧没转头,黄半夏又喊:“大哥!”
  沈尧笑道:“行了小老弟,你回家吧。”
  黄半夏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包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追随沈尧的身影。他起初是有些别扭的,羞涩局促,造作不安,忐忑了好一阵子,活像跟着沈尧私奔的小姑娘。
  直到沈尧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黄半夏方才回答:“是的。”
  沈尧并不惊讶:“你和哥哥们打过招呼了?”
  “我都讲好了……”黄半夏脑袋垂低了些,“哥哥们教我,闲来无事时,多向你请教,多向你学医。等到我将来学成,再回到安江,替乡亲们治病。”
  瘟疫爆发之初,黄半夏对着沈尧恶语相向。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盛气凌人,也不晓得沈尧记不记仇,心里头还有没有疙瘩。
  沈尧抬头望天,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算是你的半个师父?”
  黄半夏应道:“是啊,大哥。”
  沈尧“嘶”了一声:“我们丹医派有丹医派的规矩。我们只对本门弟子倾囊相授,你要是想学东西,就先加入我们丹医派吧。”
  黄半夏迟迟没应声。
  沈尧已经走到了卫凌风的身侧。卫凌风停步于马车前,拉开车门,催促沈尧赶快进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沈尧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济,时困时晕,歪倒在铺着一张狐皮的软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对黄半夏说过的话。
  他在马车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境错综复杂,涵盖楚开容、段无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转醒,正好瞥见楚开容坐在他对面。
  他浑身一震,喊道:“楚一斩?”
  楚开容端着一杯茶,反问:“怎的,你是第一天见我?用得着这般惊讶?”
  沈尧在软榻上东倒西歪,斜着栽倒在卫凌风的背部。放在往常,卫凌风一定会责令他“抬头挺胸,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卫凌风只是温声道:“头晕不晕?可要进食?”
  沈尧抬手支着额头,叹气道:“我倦怠神疲,心烦口渴,背部瘙痒,四肢发寒……脉象无浮无沉,诡异得很。”
  楚开容将他的玉骨折扇插.在卷帘的一侧,感慨一句:“听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确切得多了。你师兄治你的病,会更容易一些吧?”
  沈尧嗤笑道:“哪里的话。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宝,不可小觑。”接着又问:“哎?你们给我讲讲,那个苏红叶是哪里来的人?平白无故的给我下药,我何时得罪了他?”
  楚开容讳莫如深:“在江湖上,一个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没有得罪他……”
  卫凌风接话:“是两件不同的事。”
  楚开容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沈尧拧眉,略感烦躁:“楚开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没几天日子能过,没空揣摩你的弯弯绕绕。你跟我讲话,能不能讲得明白点儿?”
  楚开容尚未出声,卫凌风便打断道:“谁说你快死了?”
  沈尧默然不语。
  卫凌风发了好大的火:“花蕾散这种毒.药,被五毒教吹嘘得厉害,也不见得多有能耐。”
  他轻拍沈尧的额头:“我都和你说好了,让你等我几天。”
  他低声若喃喃自语:“你死不了的,阿尧。”
  沈尧换了个姿势侧躺。他衣衫半解,像极了街头混子:“先不提这些事。到了段无痕家里,他答应要送我们几坛凉州纯酿……”
  卫凌风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许沾。”
  沈尧正要反对,又见卫凌风眼神迫人,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自然晓得轻重利害。”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正见到凉州纯酿,可望而不可即,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绞痛了一下。
  *
  傍晚时分,楚开容一行人受邀,住进了凉州段家的宅邸。
  凉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誉。街巷繁华,人声鼎沸。乍一远望,更是烟柳画桥,锦灯高挂,船只来往成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至段家的门口,沈尧跳下马车,一时精神抖擞,连喊带跑道:“这就是凉州?哇,满大街都是有钱人!”
  楚开容赞同道:“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们,常来凉州避暑纳凉。他们在城中都有一两座别院……”
  沈尧正视他:“你也有吗?”
  楚开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诚心相邀,我一定会带着你们……”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远处的段无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段无痕左手握剑,侧身对楚开容说:“你若是不想来,现在离开也不迟。”
  他衣袍随风,背影笔直:“恕不远送。”
  楚开容被段无痕噎住。他有些没面子,下不来台。
  沈尧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跑在前头,紧跟着段无痕。
  段无痕在安江城时,似乎只是一个爱武成痴、无牵无挂的剑客。当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场全都显现出来了。
  美貌的丫鬟们恭迎他,接连喊道:“少爷。”
  佩剑的侍卫们站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剑风凛凛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画栋,极尽豪奢。
  沈尧从侧门进入,途径三座刀剑阁、广阔的练武场、又绕过花园的水榭楼亭和章台云柳,横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阵,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厅。
  沈尧几乎脱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黄半夏担忧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沈尧摆摆手:“无妨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的宅子这么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这就是有钱的负担。”
  黄半夏虽然生长在安江城,距离凉州很近。但他也从未踏入过段家的大门,现下心情十分激动,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沈尧一行人,求医求学,结交江湖英雄,增长眼界和阅历。
  沈尧还在碎碎念:“楚夫人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看向了门外,瞧不见一个人影。
  段无痕落座在他旁边,解释道:“他们都在桃花阵里。”
  沈尧讶然道:“那个桃花阵不难吧,直接跟着你走不就行了?”
  “楚开容不会跟着我,”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他要看段家的风水和陈设。”
  沈尧凑近道:“段无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看向了别处,应道:“略通一二。”
  沈尧又问:“楚开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话音落后,两位云鬓花颜的侍女走近,自带一阵浅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们给沈尧倒茶,递上点心,沈尧笑说:“点心就不吃了。你们瞧,我的双手沾了泥巴,好脏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盘子,另一位侍女执起银筷,夹着点心,温柔地送到了沈尧的嘴边。
  沈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谢谢两位姐姐。”
  侍女脸红,轻声娇笑。
  沈尧尝着点心,并不适应被人伺候。他暗叹:穷人有穷命,旋即往后躲了躲。
  段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两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时候,过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尧调侃道。
  段无痕却说:“段家家规,严禁骄奢淫逸。”
  沈尧指了指侍女离去的方向,段无痕随意解释:“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尧忽然好奇:“楚开容经常跟我讲,京城的公子哥儿们都有一群通房丫头,凉州的风俗也是如此吗?”
  “没有,”段无痕如实道,“我没有。”
  段无痕刚讲完,侧门便走进一个男人。
  那人身量颇高,眉目英挺,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时同样脚不沾地。他出现的那一瞬,段无痕立刻离开了椅子,站在前厅中央,念道:“父亲。”
  沈尧吓得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众所周知,段无痕的父亲,便是一代武林宗师——凉州剑仙。
  江湖传闻:剑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尧见到他的激动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见到了凯旋的将军。他一时心想:难怪段无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来他们的老爹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又心想:剑仙此人好不好相处?他不幸带病在身,会不会叨扰了人家……
  沈尧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蔼:“你坐着吧,不必见外。”
  沈尧哪里敢坐。他与段无痕并排站立,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站着挺舒服的。”
  段父笑问:“你是段无痕的朋友?”
  哪里算得上朋友呢。沈尧心道: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见过段无痕兄弟的路人。
  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程雪落”的大名。程雪落为什么沦落魔教,整天和云棠如影随形,这大概是段家的忌讳之一吧。
  沈尧心中,其实有个猜想:程雪落与段无痕自幼为兄弟。段无痕尚在襁褓中,程雪落最多也就一两岁。某一天,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带到了外面扎马步、练吐息、舞刀弄枪。怎料天有不测风云,程雪落年纪太小,一时跑丢了,刚好被魔教的人捡到,带回魔教总坛。老教主见他长得好,根骨强,人又老实,就欢欢喜喜将他收养,放在了女儿的身边。
  先不说别的,云棠那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她对程雪落是挺不错的。长此以往,程雪落或许就……扎根魔教了吧。
  沈尧自顾自地点头。
  另一厢,楚开容等人也穿过了桃花阵,径直走向前厅。其中又是楚夫人走在最前头。她行步自有一套功法,脚程远比普通人更快,不消片刻,她来到了前厅的门外。
  沈尧扭头,喊了声:“楚夫人。”
  楚夫人没理他,只对段无痕的父亲说:“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