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他把她送回了卧室门口, 两人简短的互道晚安, 准备就此分开。
  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一次叫住了他:“列奥——”
  “什么?”列奥纳多转身看向她, 意识到还没有给她晚安吻, 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好梦, 海蒂。”
  “不仅仅是这个——”海蒂终于想起来她绕这么一大圈是为了做什么, 直接示意他进来继续谈。
  旁边的侍女有意回避,却同样被叫住:“把纸笔拿过来,我有事要和达芬奇先生谈谈。”
  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就是电流通讯的诞生。
  之所以打算跟他坦白身世,解释这其中的许多曲折,一方面确实是为了爱情,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更顺利的做这方面的研发。
  海蒂擅长分析和设计, 但论动手能力,还是列奥纳多更强大一些。
  “……电?”列奥纳多没想到她半夜里要与自己谈论这个, 伸手指了指天空:“云层中的雷电吗?”
  “是, 又不是。”海蒂本来想画个什么示意图, 但几笔下来发现这些符号他都无法理解——
  电灯泡、电车、电线杆……
  “列奥, 有一种东西, 叫做电。”她认真了语气, 做尽可能直白的解释。
  “这种‘电’,可以成为一种交流工具。”
  “为什么?”列奥纳多皱眉道:“你认为天上的雷电是神灵在传达信息吗?”
  “那个是自然中的电……但人也可以制造出类似的东西。”
  海蒂低头画了一匹马,以及一个小信封。
  “在这个时代, 我们通信往来都是靠马和信使, 对吗?”
  “声音和光的速度比马匹要快,但它无法进行远距离的传递。”
  “但电,只要导体足够稳定,就可以跨越千里,让信息能够有效的传递。”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眼神里带着恳求:“我想和你一起创造出它。”
  海蒂开始和他讲述在现代社会里,这种奇妙的存在有多万能——
  它本身是一种能源,可以让汽车和电梯都因其运转,同时又是一种信息传递工具,可以横跨一整片海洋。
  在一开始,列奥纳多还有些茫然,可伴随着她描述的不断补充,也摸索着开始提一些问题。
  “它是怎么被储存的?”
  “我只能说,容器是金属,具体的不算很了解。”
  “这样……”列奥纳多思忖道:“我明天去找一些工具来,你先早些休息。”
  海蒂点了点头,起身送他离开。
  他们再次在门口浅浅接吻,如同一对纯粹又温柔的爱侣。
  比起欲念,眼下还有更多要做的事情。
  领主把婚期定在了2月14日,开始全力解决帝国诞生之际的许多遗留问题——
  首先是对新老贵族的安抚和封赏。
  海蒂有意地想要控制他们的势力发展,比起领地上的奖励,更多的是给予金币和勋章爵位。
  旧贵族以血统和资历为傲,新贵族则是赞助过战争的富商,又或者是重要的军官及将领。
  秩序只可在人群中建立,而人群需要制衡与哄骗。
  第二件事,则是对政治体制的改革。
  从前洛伦佐建立了领事团,分为三十人的内部精英,以及七十人的阶级混杂群体。
  但问题在于,伴随着领土的扩大,这种举荐制的选择并不算有力。
  中央要足够有力,才能控制地方。
  在这些年里,法国、英国等国家都在不断发展着中央集权,核心的力量在不断地加强。
  海蒂在于马基雅维利商议许久之后,有了一个更加可靠的决定——
  建立上下议院,同时改革地方政治制度。
  有很多现代的先进概念,在这个时期并不能发挥作用。
  便如同把一个四肢还未发育完全的儿童抱进汽车里,哪怕他能蹬着油门驱使着车子往前开,可结果也恐怕会颇为惨重。
  意大利眼下从经济到人均素养都不算发达,贸然做出太现代的改革,只会车毁人亡。
  她选择采用类似英国的政治制度,但又不完全照搬着来。
  ——在佛罗伦萨,上议院全部由贵族加入,对身份和血统保持敬畏与尊重。
  下议院则全部为市民从各地陆续推举出来的人,其中也包括市民阶层和工商阶层的各种存在。
  君主保留一票否决权和质询权,以及多项能够制衡和控制议会的权力。
  她深知,伴随着生产力和国力的发展,帝王的权力必然会被分散和消解,但那都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地方,比起从前由大小领主分散统治的混乱状态,她选择建立地方政府,并且保留中央的一部分控制权力。
  地方政府的官员将由中央派人选调、本地贵族选任,以及市民的自发选举。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变成领主的一言堂。
  《□□》由马基雅维利亲手修订,大小条款都叙述的滴水不漏,既能够照顾到各个既得利益者的自尊心,同时还能巧妙安抚那些茫然又好奇的群众。
  整个意大利开始卸下旧有的许多负担,用更加轻快的脚步往前行进。
  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他们即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如何反抗。
  军权和君权被牢牢绑定在了一起,再多的意见也如同泡沫一般毫无声响。
  上下议院很快组建出来,报纸也热情的宣扬着相关的概念。
  人们热烈的讨论着这些全新的概念,以及试图从这些新政策里给自己找到一些好处。
  没等这波热潮褪去,女王又做了一件大事。
  她联合教廷、佛罗伦萨学院,决定重新修订《法典》。
  佛罗伦萨学院,代表着对人文知识素养最高的一个群体。
  而教廷,则意味着对道德和真理的审判。
  当初在海蒂亲手取走冠冕的时候,几乎附近的好些国家都很快收到了消息,对此议论个不停——
  她竟然如此大胆?!
  她还顾及美第奇家族的颜面吗?公开对教皇做这种事情?!
  甚至有人开始哀叹这又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预言这个所谓的帝国在三十年内就会崩塌个干干净净。
  而海蒂则不为所动,甚至内心放松了许多。
  她要的,就是教权和王权的重新洗牌。
  在一千年前,教权几乎是无限大的存在——教皇拥有自己的军队,而且可以粗暴而蛮横的对待王室成员甚至是国王本人。
  开出教籍四个字无异于是给人宣判死刑,能让许多当权者都为之脸色一变。
  可到了现在,事情开始重新调转。
  最近的几百年里,教皇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不断崩解,如同被卸除利爪和獠牙的虎豹一般,是庞大却又虚弱的存在。
  当年洛伦佐被教皇威胁要‘开出教籍’的时候,连市民们都纷纷拿着武器出来声援。
  而海蒂直接把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王权,应当高于教权。
  小乔凡尼身为教皇,理应被一众教徒礼拜敬仰,但绝不应干涉她对政策的把控和选择。
  而当他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时候,她作为君王应有权力进行制裁和诘问。
  所谓君主,应是在万人之上。
  克拉丽切已经安于做一个艺术赞助者,对儿女们的教养也慈和而放松。
  在洛伦佐去世之后,她放弃了许多执念,也疲倦于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只要孩子们能平安健康的长大,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
  而小乔凡尼也颇为配合——他原本就恐惧于教皇这个位置。
  十一岁的小孩,连高位都有些坐不稳,更不用提如何来驾驭那柄权杖。
  也正因如此,海蒂的这些改革要轻松许多。
  她善于揣测不同群体的心理和需求,同时举重若轻的扫除许多障碍,让复杂的许多事务都能如交响乐团般和谐奏鸣。
  《法典》在颁布之后,直接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整个佛罗伦萨都为之震惊——
  税法被全面改革,同时开放避孕权!
  这怎么可能?!
  这——这些事情教皇也完全肯同意吗?!
  事实证明,教皇本人不仅同意,而且还帮忙援引圣经中的条文,对词条进行解释。
  税法自然取悦了绝大多数人——什一税被全面取缔,教廷从前用来敲骨吸髓的种种花哨税名都被一把火焚尽,让工商阶级能够更加自由和放松的进行发展。
  可有关避孕的事情,完全让人们陷入迷茫和矛盾之中。
  有许多女性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又忐忑不安。
  她们这么做,到底是否违背了交易,之后又会不会因此被惩罚到地狱里去?
  然而没有等她们观望多久,就有传教士成群结队的开始宣扬新教,并且解释这两件事的合理之处——
  儿童亦是值得被尊重和保护的生命。
  爱邻如子,亦应爱子如己。
  盲目地生育儿女,却不进行足够稳妥的抚养,只会让孩子们遭受无数的苦楚和伤害——而这些事情都终将报应到孩子们的父母身上。
  哪怕是为了行善积德,也不应盲目的生育过多,这是尊重上帝与圣经的表现。
  海蒂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她清楚堕胎合法化是个复杂的争议性命题,可至少在避孕上,女性应拥有同等的权力。
  她们的身体,是完全属于她们本人的。
  -2-
  在上一世里,海蒂并不希望人们把她当做一个女权主义者。
  她不会为了迎合男人们的口味,让自己饿到如同干瘪的骷髅,在后半生里对被物化的过去也持保留态度。
  而她在后半生里,又被女权主义者们拥立为标杆般的人物——她们认为她在镜头前裸露身体的是大胆又自我的表现,是典型的女权行为。
  事实是,十九岁的那一次全.裸的拍摄,完全是被导演蒙骗和暴力胁迫所为。
  她的前一世经历过太多的战争和混乱,对站队这件事保持着足够的谨慎和回避。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还是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罗诉韦德案’。
  这个案件对美国人而言,犹如第二次内战一般。
  堕胎合法化的女性运动从二十世纪初一直浩浩荡荡地发酵到1973年,最终美国联邦法院以7比2的表决,确认妇女的堕胎权利受到□□的保护。
  反对堕胎者态度激烈,认为这是对胎儿生命的藐视。
  而另一方则认为,女性应拥有对自己身体做出选择的权力。
  从海蒂的青年时期一直到老年时期,这场争议都持续不断的在拉扯来回,仿佛一场无尽的斗争。
  她见证了许多场辩论,也从少女一路成为人妇,养育着儿女也感受着婚姻。
  把目光放回到古老的中世纪,堕胎这件事也充满罪恶。
  可教堂中的忏悔手册里,往往都没有对某些事的忏悔指导。
  人们默许着弑婴与弃婴,也在悄然的避孕与堕胎。
  海蒂选择的是,把自己的情绪和倾向从其中剔除,以足够符合这个时代的角度来修订对女性和儿童的保护。
  性侵幼童有罪,虐待童工有罪,欺压女性也同样有罪。
  她不希望看见大规模的狩猎女巫运动,把某些事情提前摆到了台面上。
  每个政令的推出,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用模糊又煽动性强的语句来调动舆论,引领着这个国家往更明亮的方向去走。
  与此同时,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节日——
  2月2日,安息日。
  举国的市民应在清晨前往教堂,为所有不幸夭折的儿童默哀致意。
  这些孩子们可能死于父母的漠视,可能死于疾病的传染和侵蚀,也可能是被野狗撕咬干净,连骨头都不曾留下来。
  每一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孩子被匆匆生下,又在苦痛中绝望死去。
  “——人们应该正视他们亲手犯下的罪恶。”面对一部分人的责问,女王只解释了这一句话。
  2月2日那一天,阿尔诺河旁聚集了排成长龙的市民。
  人们低喃着安魂的祝祷之词,把纸船与纸花放置在河水上,看着它们缓缓向远方行去。
  有许多女人是带着孩子们过来的。
  她们看着那河面上绽放的白色雏菊,还有那飘摇着沉浮的纸船,不自觉地都红了眼眶。
  安息吧,孩子。
  天国将给予你安宁温暖。
  愿你的来生能够得到足够的幸福与爱。
  海蒂几乎没有时间来料理结婚的事情。
  她在米兰的产业在逐渐转移至国内的多个城市,青霉素工坊也在发展扩容之中,每天要处理的文件可以从办公桌一路堆到天花板上。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的时候,她终于解决掉了绝大部分包袱,去见见她的未婚夫。
  列奥纳多最近一直很忙,而且身上又沾了好些矿石的粉尘。
  早在十五天前,海蒂给他展示了一个足够奇妙的实验。
  ——把不同的金属线插进苹果或者土豆中,再用这两根线去刺激已经死亡的青蛙,后者的腿会开始蹬动,如同被复生了一般。
  为了搞清楚电池的具体构造,这位天才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金属都搜罗回了工坊里。
  他隐约能感受到各种金属之间有奇妙的反应,但观察这些事情就好像是隔着幕布去观看表演一样,什么都看不太清晰。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元素表?”海蒂看着他是如何折腾金属板和盐水的,坐在旁边有些好奇:“这两个是什么?”
  “锌板和银板。”列奥纳多示意她靠近一些,用手去触碰这两端上搭着的湿布。
  海蒂谨慎的碰了一下,指尖立刻传来电击一般的酥麻感。
  “这是——电?”她下意识地闻了一下指尖,意识到这布也是被盐水浸透过的。
  “我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列奥纳多伸手摸了下那湿布,被电的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扭头望向她道:“这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
  “应该是。”海蒂皱眉道:“它和不同的金属有关?”
  “不仅仅是金属,”列奥纳多示意米开朗基罗把笔记本拿过来,给她解释自己发现的事情:“两个金属板本身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可只要有个介质在中间……”
  “就会有电流开始传递。”她下意识道。
  “等等,那如果我们做两个巨型电池呢?!”
  “什么?”
  海蒂接过笔画了巨大的反应箱,两侧为不同材质的金属板,中间则是流动的液体。
  “也许这样可以解决问题,”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轻快:“我们应该发明一种能够检测电流强度的仪器,起码不能再用手来测试强度——”
  “青蛙?”米开朗基罗下意识道:“我买一箱回来?”
  “不,更可靠的东西……”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拆过一个电流表。
  那东西据说是十九世纪的产物,等到了她上物理课的时候,也不再是什么稀奇东西。
  里面有一块磁铁,还有圈圈绕绕的弹簧和电线……
  这帮本来应该呆在画室和办公室的成年人,花了一下午搞到了他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开始制作各个仪器。
  电流表是第一个出炉的——海蒂大概记得那线圈的位置和摆放方式,虽然弄错了几次,但排列组合之后也勉强能到正确的状态。
  只要两端连接那盐桥,指针就会开始左右摇摆,而且根据材料的不同而发出不同的摇摆幅度。
  而液体电池也很快产生了——
  在反复的实验中,他们发现最合适的传递者竟然是硫酸。
  它腐蚀性强,随便碰一下都会受伤,可却也和不同金属板的反应最为强烈。
  海蒂几年前做的防护口罩和手套完全派上了用场,还有好些伙计远远的在柱子旁边围观。
  金属板的材质在不断确认,而相关的奇妙发现也在不断增加——
  两个人在一堆化学器械中间一呆就是一下午,直到暮色西沉的时候才想起来彼此有多久没有见面,再笑着亲吻对方的额头与唇。
  能够相伴着呆一下午,哪怕没有时间去谈论爱这个字,似乎也已经足够。
  他们直接把相关成果分享给了佛罗伦萨学院,引发更多人狂热而好奇的讨论。
  有了电池,发电机也不会远了。
  如果能够建立稳定的电力供给系统,哪怕没有现代那样稳定和强大,远距离通信也将成为现实——
  海蒂已经完全无法想象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这个世界了。
  如果他们真的联合学者们探究出电学的奥秘,这个世界又会以多快的速度进入科技和工业革命?!
  二月十四日到来的那一天,新郎和新娘都差点迟到了。
  按照古老的习俗,他们不应该在婚礼前夜相见,事实也是如此——
  一个在佛罗伦萨学院做电力试验直到半夜,另一个则带着上下议院的官员们连夜开会批改法案。
  ——都要结婚了就不能安心休息一会儿吗?!
  ——你们两真的知道自己要结婚了吗?!!
  列奥纳多免不了被波提切利念叨几句,他的伴郎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记得帮他把头发轮廓弄到最好的状态。
  拉斐尔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担任了花童的角色,篮子里盛满了红玫瑰与白玫瑰花瓣。
  海蒂是被鲁切莱先生搀扶着走出来的。
  她穿的犹如日曜女神一般,笑容宁和而又沉静。
  天才画家为她设计出最华美的新嫁衣,比热那亚的那一件还要奢华。
  从裙摆到衣袂,犹如无数星辰点缀其间一般,举手投足都灿光闪烁。
  而金丝线交织刺绣出繁杂的花纹,不死鸟的羽翼与衣袂重合,抬袖便如同凤鸟扬翅一般。
  她微笑着向他走去,耳侧和项间的宝石熠熠生光。
  日月星辰都围绕在她的手足之间,却不及那双淡蓝色眸子的半分颜色。
  微卷的黑发垂落在肩侧和背后,古典高贵如来自罗马的贵族。
  男人遥遥凝望着他的爱人,连呼吸也为之静止。
  ——这是他的爱人。
  唯一的,只属于他的爱人。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
  “不论健康还是病苦。”
  “无论健康还是病苦。”
  “我都会爱你,尊敬你,珍惜你。”
  “我都会爱你,尊敬你,珍惜你。”
  他们十指紧扣着凝视彼此,眼眸中铭刻着彼此的光影,声线重合如缭绕的小提琴声。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