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于是达芬奇真的又带人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由于这位天才这两年一直在米兰设计大教堂的缘故, 那片荒凉的野坟地拥挤了不少, 听说什么年龄和体态的尸体都能找到。
  米开朗基罗一脸复杂的跟着达芬奇坐马车离开了杜卡莱王宫, 回来的时候都快哭了。
  海蒂颇为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 后者甚至试图想躲开她的碰触。
  “大人, 您如果知道我碰过什么东西的话, ”米开朗基罗红着眼睛道:“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我了。”
  这种事情——简直是在渎神!
  海蒂眨了眨眼, 身后帮忙托住裹尸布的波提切利随口道:“她是炼金术师,合理合法的接触过这些。”
  少年懵了一秒钟:“您是说——”
  “列奥的解剖学知识都有大半是她教的,你觉得呢?”
  米开朗基罗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直接蹿了出去, 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虽然口头上推却和抗拒还是挺多,但真到了解剖的环节,画家们反而开始出奇一致的进入热忱状态。
  海蒂给拉斐尔递了一杯橘子水, 拜托他去帮自己临摹葡萄藤病株的形态, 又把德乔扔那帮忙看着小孩,自己去了地下通风室里帮他们打下手。
  画家对某些细节的严苛与认真, 是外人往往不能理解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 没有人比海蒂更加理解。
  当初达芬奇接了一位贵妇人的画像订单, 从脸部轮廓到发色眸色都设计的颇为精妙, 但是一拖能拖接近四五个月, 一度还差点想直接放弃这幅画作。
  原因听起来有些可笑——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脖颈前垂落的珠链。
  这种小细节似乎随便画画就可以了, 但达芬奇为了分析出来这种项链垂落的形态,甚至找来许多数学方面的书籍进行复杂的曲线计算。
  海蒂已经放弃‘让卢浮宫里多几幅名画’的伟大想法,只送了条类似的珠链让他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下午。
  如今他们四人一块进了解剖室, 虽然都因为尸体的气味或者外观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干呕, 却也没有人愿意离开。
  三个画家当然是因为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他们能在这与一条大腿肌肉呆一下午加一晚上。
  而海蒂过来陪伴他们,更多的是担心米开朗基罗的精神状态。
  ——毕竟他还是太小了一点。
  这个时代的男孩可能十三四岁就能结婚生子了,但在她的眼里都还是个小孩子。
  米开朗基罗从上马车到进地下室的时候一直都在不断忏悔,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去接受鞭刑的觉悟。
  但他这两天已经不由自主的把达芬奇的手稿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一度激动到天亮了都没有睡着。
  ——随便一页对于骨骼和肌理的分析,都足够让他对美术和人体的理解增长许多倍。
  单纯靠在工坊里的机械重复作业,又或者是靠自己慢慢的领悟和开窍,可能他要在三四十年以后才能明白这些细节和问题。
  这实在是如同天赐的恩惠一般,他捧着那卷手稿的时候简直想站在达芬奇的门口唱一整晚的赞美诗。
  那位先生虽然穿的太华丽浮夸了一些,而且似乎谈吐上也有倨傲的一面,可他绝对是个大师级别的人物——无与伦比!
  达芬奇没注意到自己多了个总是一脸敬仰的小跟班,还在思考着各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所以应该先从哪里下手?”波提切利戴好了口罩,连淡金色的及肩长发也已经用发绳固定好。
  他陪达芬奇来过几次,也渐渐熟悉了这里的昏暗灯光和刺鼻味道。
  “腿根?”达芬奇打开了刀具包,对着旁边的米开朗基罗解释道:“我们要先划开表皮,去掉一部分脂肪,然后去观察肌肉和骨骼。”
  少年飞快地点着头,不敢看那尸首却又颇有些兴奋。
  “你第一次来,可能对刀具什么的不太熟悉,在旁边观察就好。”达芬奇说了一半,注意到海蒂站在自己的身边,下意识地强调道:“——以及一定要洗手,三遍。”
  大腿看起来就是一块实肉,但真正揭开表皮观察内里的结构,就可以发现它可能如蜂巢一般结构复杂。
  粗壮的多个动脉在刀口下颇为脆弱,但剥离出来以后就如同树杈一般。
  横向和纵向的肌肉都错综贴近,盆骨和腿骨的位置也似乎大有讲究。
  一开始他们还会闲聊打趣,后来整个地下室都只有长笛一般的风声。
  海蒂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是在陪几个医生坐着手术,回过神时举着油灯帮他们把视野再变清晰一些。
  米开朗基罗一开始还会害怕和恶心,但在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完全进入了状态,跟着达芬奇一起分析股外侧肌和股中间肌在绘画时的表达。
  画画实在是颇为精妙的艺术。
  画家们记住了骨骼的形态,学习着肌肉的分布,最终却用皮肤和衣物来将它们遮掩出模糊的轮廓来。
  就仿佛一个人精通多国语言和千百种修辞,最后却用绵长的鼻音来表达一首诗歌。
  解剖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风格也颇为不一样。
  波提切利是冷静而缜密的,可能连静脉的走向都会仔细研究。
  而达芬奇更加自然和顾及全局,手起刀落时没有犹豫,而且会大胆试错。
  至于米开朗基罗,他虽然平日里在众人面前可能沉闷而不善言谈,但在这种时候却会主动询问许多问题,态度比谁都要来的积极。
  海蒂便立在旁边静静地为他们掌着灯火,偶尔提醒一句列奥不要又挑断了那根动脉。
  她听着他们低声交谈的絮语,偶尔会想想拉斐尔会在什么时候过来。
  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这四位大师又会成为怎样杰出而耀眼的人物?
  好在明智的炼金术师记得带了一个午餐篮下来,里面做好的三明治被瓜分一空,连清水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是早上八点左右开始的这项工作,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晚祷的时间。
  海蒂洗手的时候多搓了两遍肥皂去除异味,先上楼去照顾拉斐尔。
  她其实很喜欢小孩。
  在前世的时候,她原本是先与前夫领养了一位男孩,然后又与另一位前夫生育了一儿一女。
  只要不是萨莱那样难以劝诫又性格恶劣的顽童,她其实都有足够的耐心与爱。
  ——哪怕那个领养来的孩子不肯亲近她,后来还试图伤害她,可她也能够理解与接受许多事情。
  德乔见到海蒂的时候,表情有些担忧。
  “拉斐尔不肯睡觉。”她解释道:“他以为你们在生他的气。”
  海蒂怔了一下,快步走进了小男孩的卧室里。
  天使般的小男孩坐在床头,手里还抱着速写本。
  “大人,”他小声道:“我把所有的葡萄藤都画完了。”
  “你做的很好,”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接过了那几乎被画满的本子:“噢——确实是很优秀的作品。”
  男孩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们不肯带我下去呢?”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太小了,还不适合去接触那些尸体和内脏。
  海蒂担心他看过某些腐烂的器官以后会做噩梦,所以一整天都让德乔看着他不要溜下来。
  “没有,亲爱的。只是有些事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做——我们都很爱你。”她让他睡在自己的臂弯里,语气放缓了一些:“你今天尊重了我们的约定,我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于是达芬奇与波提切利回到庭院时,隐约能听见温柔又低沉的讲述声。
  他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是海蒂在给拉斐尔讲睡前故事。
  米开朗基罗显然对此毫无兴趣,他还沉浸在今天学习到的海量信息里,直接晃了晃沾着水珠的双手就冲回卧室做笔记和备忘录去了。
  而另外两个男人则靠近了亮着小灯的窗口,试图听完整个故事。
  海蒂讲的内容,和圣经和异教都毫无关系。
  可怜的人鱼为了寻找真爱来到了皇宫里,却被夺走了最美妙的歌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
  被虐待和羞辱的灰姑娘沉默地打扫着房间和壁炉,却因为仙女教母的恩典拥有了最华丽的裙摆,与王子在夜宴中跳了一整晚的舞。
  拇指姑娘一路颠沛流离难以安定,还差点嫁给老瞎子般的鼹鼠先生,最后却被带去了花与精灵的王国。
  小男孩靠在她的怀里,睡的香甜又满足。
  海蒂轻轻吹灭了灯,把他放好之后走了出来。
  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的儿女,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每一段记忆。
  她走出屋舍的时候,庭院里空空荡荡,连猫儿都不曾停留。
  犹如轻纱一般的月光倾洒下来,繁星明亮又欢快地闪烁着。
  褐发青年屏住呼吸关好了门,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他坐回灯前想要记录今天解剖的心得,但又开始不自觉地发呆。
  笔尖无意识地滑动着,描绘出那披落着长发的人鱼。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他心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