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普鲁士蓝, 又被称之为柏林蓝。
  它看起来深沉、澄净, 而且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海蒂在公爵的壁画上, 忽然看见了类似的颜色。
  现代的颜料很好混色, 因为本身都性质稳定, 加点水调匀便好。
  但这个时代连化学的进程都还在等着炼金术师们开启, 更不用谈什么罐装管装的颜料, 混色方面非常容易弄砸。
  她有些不记得这种颜料的来源,但听说过相关的故事。
  毕竟,普鲁士蓝作为德国的军服, 被应用到了一战以前。
  这个蓝的颜色……是不是还叫铁蓝?
  铁生锈以后明明是红色,为什么会变蓝?
  由于变老了太多年的缘故,很多知识再回忆起来都颇有些费劲。
  公爵并没有招待他们用饭, 只让达芬奇给领主带了个口信。
  海蒂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思索着这个事情, 仿佛是被困在迷宫中的旅人。
  达芬奇原本想着公爵家的隐秘,一扭头瞥见她心神不宁的, 好奇地问了一声。
  “在想什么?”
  “铁。”她下意识道。
  海蒂没想过和达芬奇谈论这些, 但还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铁是很神奇的东西, ”达芬奇感叹道:“它可以泛红, 可以变绿——简直和变色龙一样。”
  “我是突然想起来,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 可以在铁中提取什么蓝色。”
  “不是已经有胆矾矿石做的蓝色了吗?托这矿石的福,现在市面上那些天价群青石也开始跌价钱了。”
  “那是和晴空一样的蓝色。”海蒂还是有些执念:“铁蓝,应该是……如同深海一般的颜色。”
  深沉, 厚重, 让人内心都可以为之安静。
  他们一起回了领主宫,做简单的休憩和沟通。
  达芬奇在办公室里和洛伦佐转达了生意上相互照应的口信,又说明了血型论著的进度,出来时唤海蒂陪他去工坊里看看自己整理的解剖手稿。
  海蒂在上马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在确认附近没有其他的耳目时,小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暗室吗?”
  达芬奇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工程学,当然也给自己设计了一个。”
  海蒂表现的忐忑而又有些紧张,她拿出一个柳木盒子出来,把钥匙和锁也带上。
  “我想拜托你……帮我保管几样东西。”
  达芬奇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点了头:“嗯,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的。”
  深交的第一步,便是分享彼此的秘密——亦是彼此的弱点。
  达芬奇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情,光是他那些解剖的手稿,对太阳和教会的言论,都可以让他上十回绞刑架。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开始,海蒂并不是很信任他,也不敢把自己的那些东西藏在达芬奇的工坊里。
  她只知道他是《蒙娜丽莎》的作者,是一个神秘又杰出的画家。
  而这些事实,都不能证明他的人品。
  直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她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友好和信任,决定做出同样的交托来。
  ——毕竟埋起来也不是一时之计。
  除去自己当初为了兑换金币和银币,在黑市里卖掉的那枚戒指以外,其他的所有项链、手镯、吊坠,全部都完好无损。
  达芬奇没想到这姑娘这么能藏东西。
  荒废旧宅的屋瓦里,某一棵橄榄树的石头下,甚至是在某一个墙的暗洞里,全都藏着她的小包裹。
  他一边帮忙照看着左右的动静,一边陪着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一清点和揉捏。
  一共还剩五份,没有被翻动和打开的痕迹。
  他们尽可能快地返回了工坊,进入了壁炉旁边的暗室。
  海蒂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了柳木盒子里,准备上好锁封存。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里面都是什么?”
  达芬奇自认为是一个足够可靠的人,但也有旺盛的好奇心。
  他发觉海蒂的眼神有些犹豫,摆了摆手道:“不说也没事的。”
  “唔……给你看一下吧。”
  总比你先前解剖的那个死胎要好看的多。
  海蒂低头裁开了布袋,把里面的首饰拿了出来,脑子里开始飞快地编故事。
  但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感觉得到,哪怕自己真的是个小偷,这位先生也不会把她送去受刑。
  因为整个佛罗伦萨里最古怪,也最随心所欲的人,恐怕就是列奥纳多了。
  “是……项链?”达芬奇忽然愣了一下,皱起眉头道:“这不仅仅是蓝宝石。”
  他清晰地看见那水滴状的缀饰上,还有被切割出几十个面的巨大钻石。
  等等——
  海蒂忽然后背一冷,以为自己看走眼信任错了人,有那么一瞬间连上绞刑台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浮现了。
  “这不是我偷的——”她开口想要辩解,但很快被打断了。
  “我见过这个东西。”达芬奇举着蜡烛,凝视着那钻石在烛光下璀璨多彩的模样:“你是不是……还有一枚戒指?好像是嵌着红宝石?”
  海蒂愣了一下,条件反射道:“是在黑市里见到的吗?它被谁买走了?”
  达芬奇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黑市?”
  “为什么是黑市?”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居然也见过那枚戒指?但是不知道与自己有关?
  “事实上,我对那枚戒指的印象太过深刻——钻石本身非常坚硬,没有人能把它打磨出这么多面来,”达芬奇看着海蒂,压低了声音道:“在领主大人第一次召见我的时候,他的侍从让我辨认过那枚戒指。”
  寒意忽然涌上了她的背脊。
  “你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这古怪戒指是我悄悄卖掉的?”
  海蒂忽然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当初最初的想法,是不要在这诡异又古老的地方饿死。
  如果真的在达芬奇的工坊里过不下去了,她也要有足够的钱去买水和食物,努力地活下来。
  可是后面各种事情都变化的太快,当初的自己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去年,起码有一年了。”
  “你觉得……他会把那个戒指,和我联系起来吗?”
  “不好判断。”
  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以那些脓液和橘皮为由,半真半假地审问过自己是不是女巫之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表现过怀疑。
  海蒂自己也亲口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你对我的秘密完全不好奇吗?
  当时他的答案是,任何人都有秘密,但美第奇家族要的,是她的效忠。
  这个答案非常符合他银行家的身份。
  比起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绑去火刑架,佛罗伦萨和美第奇家族现在拥有的,是领先了上百年的净水设备,是能够改变无数认知的微生物学,是两个孩子的幸免于难。
  孰轻孰重,已经非常明显了。
  “需要我帮你找逃亡的路线吗。”达芬奇见她久久的沉默不语,显然也有些担心:“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的做个修女,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不,我现在是安全的。”
  海蒂扬起头来看向他,声音沉着了许多:“哪怕他知道这是我的戒指,我也很安全。”
  她隐约掌握到这个世界的核心规则了。
  和五百年后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区别。
  规则只有两个字,叫做利益。
  只要她健康存活时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利益,能够远远大于宗教信仰方面的一个小质疑,她就能平安的一直被保护和庇佑着。
  这也是在她救下领主夫人和小朱利亚诺之后,领主决定给她一个更完整身份的原因。
  她要做的,是不断地加深领主对她的信任,同时给他创造更多的利益。
  不管那枚戒指现在是否还在他的手中,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思考这件事情的,大方向将始终如此,不会改变。
  达芬奇简单确认了一些小问题,帮她把柳木盒锁在了暗室的内壁里,隐秘到哪怕地震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它们。
  他没有多问它们的来源,但对钻石的切割工艺颇有些好奇。
  可惜她并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信息。
  在出了暗室之后,达芬奇转动了壁炉旁的侏儒铜摆件,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他把自己先前做的作品拿出来同她分享,又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美第奇先生在不动声色地平衡着多个城邦之间的势力,斯福尔扎先生在米兰忙着篡位和挟持亡兄的幼子,波提切利沉迷于异教的神话和地狱的景象里,还在为了旧爱流泪失神。
  只有达芬奇坐在桌子旁边,快乐的给她展示可以扑棱挥舞的天使翅膀道具。
  “你看!它还可以左右摆动!”
  他收集了好些白鹅和白鸭的羽毛,又做出了半铁制的骨架和承托结构,准备拿去当做给演员们的道具。
  那两扇翅膀看起来柔美又壮观,线条流畅羽绒雪白,还真是还原度极高。
  海蒂在旁边看着他解释怎么拧动机关让翅膀开合,一时间也哭笑不得。
  他如果活在现代,恐怕会睡在百老汇里不肯回去了吧。
  -2-
  达芬奇对剧院和舞台,有种天然的狂热和奉献。
  他能制造出各种滑轨和吊轨,让演员们能够演绎出一幕又一幕以假乱真的神迹。
  平日里不想画画或者有了什么新点子,也会第一时间去剧院里帮忙修改布景道具,亲手帮忙点缀背景上的花草树木,甚至拿起锤子帮忙修坏掉的椅子。
  他喜欢音乐,喜欢诗歌,自己有时候都能混进演员的行列里,扮演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
  海蒂曾经在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幻想过把他带到现代以后的故事——
  这样前卫又充满灵感的人,去哪个行业肯定都会过得很好。
  她也曾经去剧场里帮过忙,渐渐也瞧出许多萌芽出来。
  中世纪,是属于神的黑暗时代。
  文学也好,绘画也罢,人的意志属于神,一切生活属于神,一切创造也应该奉献给神。
  正因如此,几乎所有的油画都是围绕着圣经展开,三博士来朝或者天使报喜之类的画面被勾勒描绘了一次又一次,剧场里也时常在表演些老掉牙的事情。
  人们敬畏着教皇和教会,被圣经和各种恐吓所摆布,被动地祈求着死后的幸福。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诸如波提切利和达芬奇这样的人,在变得越来越多。
  小桶会勇敢地去绘画异教的神话,把内心的情思寄托在维纳斯的美貌下。
  达芬奇并不在意那些教徒的恐吓,甚至会在尸窟里一呆就是两个月。
  在回杜卡莱王宫的路上,海蒂后知后觉地想到了领主大人。
  他其实……也是文艺复兴的引领者吧。
  纵容波提切利也好,重用自己这样的奇怪人物也好,充满铜臭味的利益至上准则反而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她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反而需要时间来调整言语和表情。
  计划依旧不变——继续取得他的更多信任,以及从经济作为切入点,进一步推动军事化的发展。
  此刻已夜色低垂,领主大人在喝着葡萄酒翻看着信件,窗外隐约能听见夜莺和灰椋鸟的啼鸣。
  海蒂斟酌着字句,把相关的传闻‘复述’了一遍。
  她谨慎地添加删改着细节,巧妙地突出着重点。
  “……也正因如此,商人们才会质疑银行的运行能力,”海蒂顿了一下,做出最后的提示:“如果您进一步改善整个产业链的经营状况,也许在其他领域也会顺利许多。”
  不知道怎么地,她觉得美第奇先生今天并不在状态里,甚至好像有点走神。
  等这些描述结束了,海蒂等了一会儿,但没有听到任何批示。
  “大人?”
  “你……先出去……”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和克制,甚至隐约有疼痛引起的嘶声。
  他受伤了?!
  “领主大人?!”海蒂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确认他的安危:“您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已经疼得脸色发白,捂着腿都没法挤出音节来。
  他快速地摆手,旁边的侍从克希马立刻关上了门窗,拿出束带来给他绑腿。
  “请让我帮您看一下,”海蒂加重语气道:“绑腿虽然能轻微遏制疼痛,但可能让情况更加严重。”
  男人这时候已经疼得开始淌冷汗了,摆了摆手让侍从离开。
  他的膝盖有明显的红肿,而且触感也非常古怪。
  海蒂大脑空白了几秒,忽然就反应了过来:“是痛风吗?!”
  她差点没有想到对应的意大利语词汇。
  领主咬着牙熬过了接近十几分钟的阵痛期,然后捂着膝盖倒在长椅上,如同与猛兽搏斗过后的幸存者。
  海蒂很少看见这样虚弱又疲惫的美第奇。
  他在外人面前,几乎永远都是精明强干,雷厉风行。
  可就在刚才的一小会儿时间里,他疼的几乎要翻滚在地上,全靠侍从在旁边按着。
  “这是富贵病,只有好些领主和国王会得。”克希马帮他擦拭着脖子上的冷汗,语气颇为复杂:“但我听一些医生说,这个病可以预防中风和偏瘫,也是一种好事。”
  ——这都是什么鬼理论?!
  海蒂帮他按揉着膝盖,抬头询问相关的病史。
  痛风不仅会遗传,而且会受生活规律影响,疼起来简直可以要人的命。
  任何年龄段都可能会罹患痛风,而且难以根治——
  一旦被这种痛苦缠上,可能会就此告别每晚的安眠。
  她的朋友之中有人深受其扰,哪怕有现代的药物帮忙调整,也着实是难熬。
  “已经有四五年了,但是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以前是一年两三次,现在是两三个月一次。”克希马观察着领主的表情,但对方已经疲惫到不予一言,毕竟最近实在太忙碌了,精力早已透支了许多。
  “这样吗?”海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开口道:“这个病,没有办法完全根治——但如果大人不调整生活方式的话,以后只会更加痛苦。”
  “什么?”克希马露出茫然的表情:“不是疼完了过些日子就好了吗。”
  “这种病就像一种恶魔,它会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随时都可能再闹上一通。”海蒂的口吻变严肃了许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戒酒。”
  她隐约记了起来,这位领主十几年后就英年早逝,大概四十多岁就被病魔带离了人世。
  在他死后,佛罗伦萨陷入狂澜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趁火打劫。
  不可以……一定要让他活下来。
  克希马为难的看了眼领主大人,又看向那年轻的炼金术师:“不喝葡萄酒?那麦芽酒或者啤酒呢?”
  “都不可以,不能再喝酒了。”海蒂不假思索道:“最好也不要碰任何内脏和红肉,尽可能地忌口。”
  “基思勒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些病痛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什么微生物吗?为什么和进食有关系?”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恶魔吗?”海蒂已经拿出了前世教育儿子吃糖的口吻,姿态也强硬了许多:“任何酒,还有红肉,凤尾鱼,贝壳——这些都是供奉那种恶魔的东西。”
  “如果领主大人执意不控制进食,寄生在这里的恶魔会膨胀的更快,只会给您带来无尽的痛苦。”
  洛伦佐微微睁开了眼,开口时声音都低哑了许多。
  “一天三杯酒,可以了吧?”
  海蒂摇了摇头,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不好商量。
  “您可以慢慢的减量,一开始一天五杯,再慢慢降到一天一杯,两天一杯,直到完全不饮用为止。”
  “您如果放任自己的身体再这么崩坏下去,是对整个家族和佛罗伦萨的不负责任。”
  领主抱紧了毯子,半晌再试探着问了一句:“麦芽酒也不行吗?”
  “不可以,如果渴的话,您可以选择桔汁或者煮沸后的清水。”
  海蒂隐约感觉到他其实是信任自己的,但还是正色道:“如果在控制饮食和饮水的情况下,您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我甘愿接受惩罚。”
  洛伦佐躺在那里,膝盖还在火辣辣的肿痛着。
  他疲倦而又烦躁,此刻一声不吭地躺在这里,好像是在生着闷气一样。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瞥了眼远处的炉火,低头继续给他按摩着患处。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低声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奥地利民歌。
  “edelweiss, edelweiss……”
  她的声音轻缓而又放松,让人昏昏沉沉地想要睡着。
  “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
  这首歌后来被搬到了美国,因《音乐之声》而风靡全球。
  海蒂有些想家了。
  她怀念在美国的生活,也怀念幼时在维也纳看到的一切。
  这歌声绵长而又婉转,旋律也犹如天鹅绒一般轻柔。
  克希马静静地站在旁边,忽然发觉领主大人已经睡沉了。
  往常他发病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闷着忍耐一切,阵痛可能要持续几个小时,甚至在之后几天里也会影响行动。
  可从几百年前直到现在,没有任何有效的方法祛除病症,人们反而开始说这些都是富贵之人的显征。
  其中痛苦折磨,恐怕旁人永远都无法懂得。
  海蒂按揉了许久,才发觉他已经沉沉睡着了。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对科学和文化都做出过显赫贡献的人,竟然才三十岁。
  她轻手轻脚的帮他盖好了毯子,尽量不出声地退出了办公室。
  克希马也跟着走了出来,郑重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领主大人,是什么时候过生日?”
  “一月一日,还有一个多月呢。”
  居然是新年的第一天?
  海蒂愣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
  今年年初的时候,她才刚刚住进杜卡莱皇宫,还处在半软禁的状态里,对很多事都一概不知。
  那时候宫里举行的盛大宴会——有一场其实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吗?
  这绝对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她要尽快准备一个礼物。
  一个足够让他无法忘记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