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之物
  来北京日久, 要说褚韶华一点儿没有感受到现下那些新派人推崇的新文化新文明,那是假话。因为,如果是这般,褚韶华根本问不出那些问题, 潘玉也不会借书籍供她阅读。
  却也是因为褚韶华对于新文化伦理间的这一问,让她从此摸到了新文化与旧文化最重要的不同。
  褚韶华把潘玉借给她的书从头到尾的看了三遍,爱不释手, 越读越有滋味。然后,她由此知道,原来女人可以不必为娘家、为丈夫、为儿子而活,原来, 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思想, 有自己的意志。原来这些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在别的地方已经存在了。并且, 那里的人也生活的挺好。
  说来, 褚韶华也是天生的反骨,若是三从四德的贤良妇人,见此邪书还不立刻烧了去, 褚韶华却是不一样,她反是陷入一种自己的思考状态。
  当然, 新文化的推崇的自我意识以及男女平等的思想, 虽都是好事, 可在褚韶华看来, 想让人们接受这两样新事务,并不容易。先说自我意识,褚韶华身为女性,自然会先考虑女性这个群体。自私一点,褚韶华先分析的是自己的状态,褚韶华倒不是为娘家付出的性情,她对生儿子也没有急迫感,她也想事事先以自己的意志为主,但是,这在陈家是不现实的,陈家强调的是整体,是整个家。
  就像褚韶华当初张罗着柜上除了卖衣料,也当适当的卖鞋以增加收入,褚韶华辛辛苦苦张罗许久,最终辛苦钱都没得几个。好吧,辛苦钱还是有的,公公给了她十两银子,奖励她能为家里的生意着想。
  但,也就是十两银子了。
  其实,褚韶华当初与大顺哥定亲,陈家下定不过十两。
  这在乡下自然是一笔巨款,多少人家田地里忙活一年,能存下十两都是殷实人家。只是,嫁了人,又随着夫家来的北京的褚韶华早已今非昔比,她为家里生意花费这许多的心思,其实褚韶华自己也没有能从家里得到多少银子的想法,她心里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数目,褚韶华自认并非贪心的性情,不过,十两银子绝对是不能让褚韶华在心里上满意的。
  给家里忙了这一场,家里生意也好了许多,钱也赚到了,褚韶华心里则有些失落。
  如今看了潘玉借给她的书,褚韶华不禁暗暗想,倘是如今都是小家庭制度,当然,小家庭也不全都是好事。西方推崇的小家庭,父母子女丁是丁卯是卯,在时下的褚韶华看来是略有些不近人情的,譬如,子女一旦成年,父母再没有供给义务。有一些西方父母还会供儿女上学,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子女一旦成年,便要立刻独立,此后余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自己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这在褚韶华所处的环境中是无法想像的。
  褚韶华虽没有孩子,可她与丈夫恩爱,儿女早晚会有,将心比心的一想,褚韶华自己怕是做不到这一点。起码儿女念书,是要供给的。其实,就是受到新文化熏染的潘玉小邵掌柜两个,小邵掌柜还情有可原,邵家是旧家庭制度,可是潘家已是新文明家庭,潘玉也并没有出去独立。
  褚韶华认为,如果仅以成年未成年做一个分野,未免武断,因为如今十六岁即可成年,而十六岁的孩子,让他有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并非易事。再者,这个年纪,心性未必沉稳,若此时将孩子放飞,这只稚气未脱的小鸟将如何抵御来自天地间的风雨。最理想的父母与子女的相处应该是,孩子少时,好好教导他,待孩子结束学业,再让孩子出去独立,是合适的。
  而子女对父母的回馈亦是如此,完全西式的子女对父母不必负有赡养责任,这个褚韶华倒是没什么意见,她自信在金钱上,她不必子女供养。可是除了金钱,子女父母之间该有一种脉脉温情,人除了钱,还有情感上的需求。
  除此之外,褚韶华觉着,自己以后得按着新文化的提倡来做父母,她不会把子女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到时子女长大,也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在自家铺子干活,要是子女有本事出去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褚韶华高兴还来不及,断不能拦着。如果子女本事平平,也只好让他们给自家帮忙了。
  褚韶华心下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给家里的生意带来这许多的利润,却只得十两银子的事了。
  或者,在公公的眼里,她想的卖鞋的主意就如同柜上的伙计、掌柜给柜上出了个好主意一般,有好主意,给些奖赏就是。
  或者,公公就是这样想的吧。
  褚韶华并不认为是受了冒犯,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这事,怕褚韶华也会做与陈老爷一样的选择,柜上的人有功,自然要给奖赏的。
  只是,褚韶华再自自身而论,一个人做了有益主家生意的事,尤其是褚韶华自己这种性格,只武断的给她十两银子,她是不能满足的。
  我要怎样才能满足呢?
  褚韶华自己问自己。
  一时间,她却也想不出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潘先生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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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褚韶华也是个神人,她有事请教潘玉,这不足为奇,两人的年纪也差不离。她与潘先生,从年纪上完全是两代人,二人所受的文化背景亦是天差地别,换个人,心中即便存疑,也不会冒失的向长辈请教此事。
  因为,晚辈与长辈是有着天然的距离与鸿沟的。
  可事情就是这样的巧,褚韶华去还潘小姐的书,赶上潘太太潘小姐出门买东西,并不在家,倒是潘先生于家消谴。褚韶华见到潘先生既意外又高兴,潘先生是大忙人,如今褚韶华与潘先生并没有生意往来,更不是轻易可见到的了。
  褚韶华将书放到条几上,笑着说明来意,“前些天,玉姐姐借我一本书看,我看完了,过来送书。”
  潘先生看一眼书名,他待褚韶华向来是不同的,问褚韶华,“读懂了吗?”
  褚韶华的性子素来大大方方,她道,“有些问题不大懂。”然后,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褚韶华很困惑的说,“我并不是对钱不满意,说真的,潘叔叔,想像您这样有钱当然不容易,可我自己衣食不愁,也不是难事。我有时想想,觉着自己这样想不大好,毕竟我家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主。我把自己放到我公公的角度,怕也会做一样的决定,给我十两银子,并不就亏了我。可我这心里,又总有些不大满意的感觉。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贪心?”
  潘先生的地位与品性,褚韶华相信这事就是如实告诉潘先生,潘先生也不会说出去。潘先生问褚韶华,“要是现在的你,你会怎么做?”
  褚韶华仔细的想了想,说,“我觉着我的主意是个好主意,而且,现在我出门也会为家里的鞋子生意挑选时兴的款式,我的贡献并不只在最初,我现在也有为家里的生意做出贡献。要是我,应该让对生意有所贡献的人持续性的从生意里得到分红。我觉着,这才是公道的做法。”
  潘先生问褚韶华,“若你与陈老爷易地而处,也会如此?从自己兜里拿钱,和从别人兜里拿钱,是两件事。”
  褚韶华摆摆手,“话不是这样说的,潘叔叔,世上当然有不求回报的好人,可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我大概不是那样的好人。我做事特看重回报,不论是从钱上还是从别的方面,我花费了心思,就想看到成果。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世上大概还是我这样不是太好的人居多的。要是回报低于我的欺冀,我就会失望,就不想再为失望的人与事操心了。”
  “说真的,我认为我比那些只会傻干活的伙计更有价值,更有价值,更能为主家赚钱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重视,不应该多拿多得吗?”
  褚韶华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青年人的困惑与笃定,认真的看向潘先生。她说的虽是问句,话中却已经带上了自己对事件的独有的认知。饶是潘先生这样的儒雅绅士,都得说一句中国旧语——此子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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