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弄权势
  昆边大火, 一夜俱焚。终年不化的雪, 都成了水。
  昆边每隔半月便会派人往猎墙之中的戍卫营, 取些自大宛送过来的粮食衣物,然这一回, 营中人却再没等到昆边来人。复又多等了两日,终究派人前往查探,探子却在风雪之中惊见昆边一城火焚许久,待得戍卫营长率兵赶去之时, 已又过去了三日。
  举目四望,雪原之中哪里还有昆边旧城?只得残垣断壁,满目废墟。大雪扑簌簌的落着, 将满城焦土逐渐掩埋,让这本就荒凉破败的旧城,终于归了一片寂静凋零。
  谁也不知城中为何起火, 更不知内中百姓是否还活着。可昆边本就是一座这样的城。
  这戍卫营长只是道了一句:“回禀大宛蓝公。”便带人离去。
  生与死, 都没什么两样, 谁还会去探查追问呢?
  根本无需追问。
  消息传入皇城中时, 伏亦正坐在八步金阶之上,饮着青葡酒,看着座下一群舞姬妙舞飞扬,他揽着媚儿在怀, 正悠然自得的轻声跟着这曲子合着拍子。昭德捧着传信在侧之时, 他竟是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他瘦了许多, 却不自知, 旁人更不敢多说上一句话。他身体强健,挽的动大弓,也降服的了烈马,纵使瘦了些,体力也是很好。没有什么好让他担忧的事情,他不需再弯弓纵马,他只需批阅奏折。
  东余收复,战事平稳,纵是狼首早逝,他也还有穆公。南疆平稳,与南岳修好,况白河凌氏已是他肱股之臣,龙弩卫大将凌川,更是他心腹重臣,南疆平稳,也无大事。
  魏阙带回狼首坠崖的消息,他疑惑了几日,也派人去寻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寻到,那崖下是一片野林,摔下去的人若非身首异处,也会被内中野兽啃得骨肉殆尽,他依旧不敢相信,便派了影卫去查魏阙,而影卫回报这魏阙在城中日日落泪,天天饮酒,喝醉了便口中叨念是自己对不住狼首,对不住新王,若是自己跟的紧些,狼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新王也不会痛失爱将。
  伏亦心中郁郁许久,想及父王在时,让魏阙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可见此人可用,也算是个忠勇耿直的人,便也就将这事作罢。封赏了泽阳一族,让陆昭在泽阳城中为沈羽立碑,追封沈羽为忠勇国公。可泽阳一脉就此断了,封赏再多都已无用。
  这些日子他美人在怀,心怡气荡,犹如过上了多年前那富足优渥的日子。
  这世间,又有谁不想过好日子?他只有一事担忧,一事害怕。他那密令传出之后,过去许久,却不见回音,如鲠在喉良久,让昭德再去传信昆边内应,却杳无音信。他几乎已急的五内俱焚,却又要学着昔日父王的样子,不动声色。
  他的父王去了,弟弟死了,妹妹也走了。轩野一族,只他一人。舒余国中,只他一王。在众臣面前,他不可流露一丝担忧之色,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终于这消息还是来了,虽晚了些。他心中徘徊长久的担忧害怕之事,终将在今日,做个了结。
  昆边焚了。
  焚的好,焚的妙极了。
  伏亦那一双俊秀的眉眼弯着,这笑意却在面上转瞬即逝。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叫停了歌舞,抬手拿起酒杯,将杯中酒洒在座前,凝着面色沉声道了一句:“可怜百姓,可怜百姓……”
  座下众臣惶然下拜,只呼吾王。
  昭德在他耳边耳语道那内应还是无任何音讯,话未说完,伏亦却摆了摆手,摇了摇头。
  事已办成,至于那内应,是死是活,又有何妨呢?
  入夜之时,秀官儿求见。伏亦正在媚儿怀中,双手握着那圆润细腻的浑圆春意荡漾,听得秀官儿的名字便愣了愣。他几乎忘了父王身边这近侍。可他却又皱眉,想及秀官儿那一张总是漾着古怪笑意的脸,胃中便犯恶心。
  于是他便让秀官儿在外头候着。
  及至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竟忘了此事。
  而秀官儿竟真真在外侯了一宿。本就苍老的脸显得更加沧桑,头上的发也几乎脱落了去,颤巍巍的身子佝偻着,便就站在昔日往来无阻的殿外,一动不动。任昭德如何说,也不动不说。
  昭德没了法子,只得再去请伏亦的令旨。
  晌午时分,秀官儿终究见着了伏亦。
  他弯身跪拜,磕了头,声音干哑,语调却依旧如往昔一般古怪平缓:“小人,拜见吾王。”
  伏亦抬了抬手,坐在座上看了看秀官儿。此时阳光铺洒进来,亮光扎人的眼,秀官儿的面容隐在暗中,瞧不清楚。伏亦揉了揉眼睛,复又瞧过去,他想瞧瞧,如今的秀官儿,那沧桑的脸上是否还会挂着古怪的笑意。
  秀官儿站起身子,抬眼看着伏亦。嘴一咧,终究还是笑了。
  伏亦觉得后脊发凉。他只觉得这笑意不古怪,但是阴冷,阴冷的如同洞悉了自己心中所有事。他心头突突地跳,似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弱点一般的当下寒了面色:“你笑什么?”
  “小人笑,吾王心中事了结。大喜。”
  伏亦神色一凛,轻哼一声:“秀官儿,年岁大了,说出来的话,也愈发的怪了。我心中无事,喜从何来,却真不知。”
  秀官儿依旧笑:“吾王运筹帷幄,意气风发。自承位以来,国中战事平定,百姓得享安宁,自然处处都是喜事。”
  伏亦双目一眯,知秀官儿想说的绝非这等奉承言语,他看看昭德,昭德会意,遣走周遭仆从,径自关了殿门而去。殿中只得伏亦与秀官儿二人,他端起茶杯,吹了吹那浮在水上的茶叶,淡声只道:“秀官儿有事寻我说,不然便不会苦等良久不愿离去。如今又何苦兜圈子绕弯子,你在我父王身边日久,瞧着我长大,应知,我不喜猜测。有话,直说吧。”
  秀官儿双手拢着,缓步走近伏亦身边,低声说道:“小人,只想向吾王进言。”
  伏亦蹙了蹙眉,游移不定的看了看秀官儿,殊不知这长居皇城之中的人,有何重要的事儿非要同自己说。可瞧他这样子,却又不似玩笑话。他看着秀官儿,一时不知说什么,秀官儿却又嘿嘿一笑,眯起眉眼:“小人知吾王,不信我。可先王已逝,小人风烛残年,在皇城之中苟延残喘,更没了靠山。如今,愿将所知一二,呈与新王,想在新王之处,讨杯羹吃。”
  伏亦挑了挑眉,淡笑着放下手中茶杯:“伏亦,倒也想听听,秀官儿之言,可否配的上一杯羹。”
  秀官儿掩口而笑,依旧是过往那一般的样子:“吾王可知,国巫姬禾,为何当日被先王放逐北疆?”
  伏亦愣了愣,眼光闪过一丝疑惑:“姬禾?”他思忖片刻:“他被放逐之事,我所有耳闻,却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秀官儿诡异轻哼:“西迁之后,吾王曾因着王储一事,令国巫占测。”他说着,四下看了看,面上更是谨慎,眼睛最终定在伏亦面上,又走近了几步,低声言道:“可这占测出来的话儿,如今国中除去姬禾,也只有两人知晓。”他复又一笑:“小人,便是其中一个。”
  伏亦但闻“王储”二字,便锁了眉头:“是什么?”
  “胜,而不王。”秀官儿淡淡开口,吐出这重如千斤的四个字。
  伏亦双目一瞪,“不王?是何意?”
  “小人愚钝,自然猜不透。可吾王素来聪明。”秀官儿嗽了嗽嗓子,轻声言道:“牧卓输了,公主去了,吾王自然胜了。吾王如今已是舒余之王,这不王之说,小人,是真猜不透。”他说着,灰白的眉挑了挑,双手轻轻搓着:“秋猎之时,先王曾见大宛蓝公,与蓝公在房中密谈许久,说的,也是这一番事儿。可说完之后,吾王便遭逢不测险些丢了性命。众人皆说是那哥余阖为着族人性命下了毒,后又言道是借着牧卓之力入了行宫。可这行宫,是大宛城的行宫,牧卓一人之力,难道真的便能让这小小的哥余阖长驱直入?”
  伏亦听得后背发了汗,面色更是难看。抬眼凝视:“秀官儿之意,是蓝多角有异?”
  “小人不敢乱猜,”秀官儿满面赔笑,复又躬身:“只是秋猎回时,蓝公曾多次请见先王,被先王拒之门外。这事儿,小人还是知道的。先王与蓝公向来还算亲厚,却不知,是为了何事,才让先王如此冷待蓝公。”
  伏亦沉默良久,半晌疑惑只道:“既然你心中疑惑,为何当日,不与我父王说起?”
  秀官儿双目一眯,复又带笑:“若小人不曾与先王提起,今日,也不敢来向吾王讨赏了。”
  “难道我父王,早有密令留下?你隐而不宣?”伏亦愕然。
  秀官儿躬身一拜:“非隐而不宣,只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自然要来与吾王说起。哪怕多等上几个昼夜,也是值得。”
  伏亦惊得从座上站起身子,走到秀官儿身边急道:“我父王,留下了什么话?”
  “大宛蓝氏,不可信。待机除之。”
  伏亦双眉紧锁:“大宛是我西陲重城,亦是我舒余八族之首,父王,命我除之?”
  “若非重城,也不必待机除之。”
  伏亦神色一晃,当下明了秀官儿言外之意。正因这大宛是舒余重城,若有反意,更需除之。可他却又疑惑,总觉得事情怪异。
  “既是伺机而动,今日,你来找我,是想与我说,这时机到了?”
  “昆边是大宛辖内,况昆边之中囚了什么人,难道大宛城守会不知?吾王与公主素来兄妹情深,便是公主被宣薨没,吾王也是疼惜公主的。如今昆边一城尽焚,这事儿,是谁做的?这人,又是谁杀的?”秀官儿抬眼,苍老的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擦的阴冷之气:“吾王,应心中有数。”
  伏亦的身子抖了抖,瞪大了眼睛看着秀官儿。这个在父王身边数十年的近侍,在他那诡诈多疑的父王身边活了如此长久岁月的寺人,以往看来,觉得恶心,如今看来,竟觉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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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官儿搞事情,可他为什么要搞事情呢?
  今日互动小问答:你相信秀官儿说的话吗?其实他说的很多东西前面提过,他说的对吗?哎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