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起,风不息
  伏亦去后, 渊劼久久站在房中, 沉默不语, 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一瞬不瞬。夜中风更大, 横肆皇城,隐约的呜呜风声扰的人心乱,忽晃的烛火晃的人眼热。
  “如今,你得逞了。”渊劼忽的没来由的对着面前的窗子, 淡淡开口,语气之中竟满是幽怨愤懑,他微张着口, 目光狠厉,忽的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更是低声咕哝道:“我毁了你,你把我的儿子也毁了。如今牧卓已去, 洛儿也不会留在城中。只得伏亦, 我倒要看看, 这舒余国中, 究竟是听天,听你这破石头,还是听我!”他说着,哼了一声, 竟乌突突地嗤笑了起来。
  秀官儿双手捧了令旨入内, 躬身只道:“吾王, 这是太子亦方才写就的令旨, 还请吾王过目。”
  渊劼摆了摆手,敛起方才那古怪的神色,颇为疲惫的坐在桌前:“念。”
  秀官儿微微点头,摊开令旨轻声只道:“王女桑洛,妄自托大,干政乱纲,三日后,放逐西陲昆边,静思己过。”
  渊劼眉目挑了挑,问道:“完了?”
  秀官儿当下回道:“回吾王的话,完了。”
  “哼。”渊劼轻笑一声,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低声言道:“此一道旨意下去,只怕国中众人,更不会服他。”
  秀官儿但闻此语便是嘿嘿一乐,笑道:“太子是让吾王吓着了,乱了方寸,小人瞧他那拿着笔的手都发着抖,心里不知道有多惶恐,自己怕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他本就胆子小,吾王方才,又何苦吓他?”
  渊劼斜目看了一眼秀官儿,叹道:“宣下旨意去给他,王女桑洛,回返城后,病体沉重,又因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先祖护佑,免她病痛。已经去了。”
  秀官儿会然一笑,当下点头,渊劼复又问道:“牧卓之事,办的如何了。”
  “已经厚敛,此时正有星轨巫卜超度亡魂。”秀官儿躬身道:“吾王,是否要去探看?”
  渊劼面容之上浮起一抹哀伤,眼中竟带了泪光,旋即摇头摆手叹道:“我给他荣华富贵,待他不薄,可他却不知,不是自己的,总不该硬抢。”复又慨叹:“人人都喜欢做这王,可这王,又岂是他们想做,便可以做的成的?”
  “吾王无需忧心,太子亦定不负吾王期望。”秀官儿赔笑:“吾王留了公主性命,已是大恩。太子亦定也感怀心中。”
  “感怀……?”渊劼哼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谁都可感怀,唯有他,不可。”
  “七日之后,将牧卓葬于姚余。虽做错了事,总归,还是我轩野族人。死后,也该回归祖陵。”他站起身子,声音更显苍老干哑:“回去吧。”
  “那公主这道旨意……”
  “三月之后,再宣。”
  清晨,伏亦缓着步子入了风华殿中,眼瞧着桑洛那紧闭的房门,停了步子,迟迟不敢抬手去敲。犹疑之时,但见疏儿头发蓬乱满面泪痕的抱着一个包袱从廊道之中走了过来,瞧见伏亦,便是疾步跑过来对着他便是扑通一跪。
  伏亦心中虚浮面容慌张,惊得往后退了几步,但听疏儿哭道:“太子,你去和公主说说,别赶疏儿走呀!”
  伏亦微微一愣,当下便知疏儿为何如此。昨夜一叙,桑洛定是料到了自己大祸将至,却又不想累了疏儿与她一同受苦受罚,便就要这样将她遣走,他张了张口,只道:“公主,可……可还好?”
  疏儿频频摇头哭道:“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公主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她本就身子虚,眼下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连口水也不喝了。”她说着,抬手拽住伏亦衣衫下摆不住摇晃:“太子,太子与公主素来亲厚,您说的话儿她从来都是听的,太子劝劝公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伏亦听得心里头难过愧疚,咬了咬牙只道:“洛儿既让你走,定是为你考虑。那你便去吧,我也……我也权当没看到。”
  疏儿闻言一愣,眉眼都垮了下来,可她却又伶俐,从伏亦这话中听出来了半分意思,更是惊慌失措:“可是吾王……吾王有了什么旨意下来……”她跪正身子使劲的磕着头哭道:“太子要向吾王求情啊!公主哪里是个有心计的人!她做的事儿都是为了吾王和太子!”
  伏亦眼神一跳,“你知道什么?”
  疏儿慌忙住口,急忙又说;“疏儿……疏儿什么都知道!”瞧着伏亦那样子,又惶然改口不住摇头:“不不,疏儿什么都不知,公主也不知啊!吾王若有什么误会了公主的地方,疏儿……疏儿可将知道的实情全都说给吾王……”
  伏亦被疏儿说的心烦意乱推开她嗔了一句:“住了嘴,快些走!我饶你一条命!”言罢,快步走上台阶,抬手便推开了桑洛那紧闭的房门。
  房中昏暗,伏亦目光自房中扫过,但见桑洛只身坐在桌前,背对着门,一身素衣,长发披散,似是回来之后,便没有梳妆沐浴。
  伏亦顿了半晌,关上房门,却又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他此时心中纠结万分,眼前的人,是他亲妹,他却如何将父王令旨传于她?然那瘦削的背影在门开之时微微抖了抖,却又未回转身,只是淡淡开口,那声音虚的厉害,却又字字清晰:“王兄来此,是来要我的命?”
  伏亦双手用力握了握拳,轻声说道:“父王有旨,三日后,逐你往西陲昆边,静思己过。削公主位,此后国中,再无公主。”
  许久的沉默。
  桑洛转过身子,举目看着伏亦,颤抖着嘴角挤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容,开口只道:“我要看父王令旨。”
  “此乃密令。”伏亦低垂眼睑,更不敢与桑洛对视,开口只道:“三月之后,父王会宣旨国中,王女桑洛,病体沉重,因着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已经……已经去了。”
  “病体沉重……药石无医……”桑洛喃喃叨念数声,又是一笑:“洛儿确是病体沉重,病得厉害。”她起身,对着伏亦跪正,俯身磕头,轻声叨念:“洛儿谢父王,与王兄,留我性命。”
  “你心知,便好。”伏亦竟是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抵在了门上,缓下声音说道:“昆边极寒,到时,我会命魏阙送你去,让他多带些暖和的衣衫被褥。院中侍从皆是寺人,你在那里,可安心思过。待得……待得日后你……你明白事理,知道方寸,我自会请父王令旨,让你……让你嫁个好夫婿。终此一生。”
  桑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轻声开口:“我自恃聪明,作茧自缚,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更不指望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王兄若再无他事,洛儿戴罪之身,便不送了。”
  伏亦匆忙点头,想要再嘱咐什么,却又终究没说,转身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桑洛身子晃了两晃,坐在地上。面上一抹苦笑怎样也散不去,倒是疏儿急匆匆的从门中冲进来,趴伏在地哭着只道:“公主,公主!方才太子亦说的可是真的?这究竟是为何啊?”
  桑洛眉眼一晃,又是惨然一笑:“你为何还不走?”
  疏儿当下把手中的包袱往边上一丢,抬手用力地抹了自己的眼泪只道:“疏儿不走!公主去哪,我就去哪!疏儿伺候公主一辈子!”她说着,眉头却又皱的死紧,拉着桑洛衣袖说道:“公主何不去再求求吾王,再去向吾王请个罪!要不……要不……”她神色慌乱,仓皇急道:“疏儿去寻沈公,让沈公回来!”
  “不可!”桑洛当下打断了疏儿的话,想及沈羽心中更是闷痛,颤声说道:“我已至此,她不能回来搅入这浑水之中。她若回来为我说个只言片语,”她眼中含泪,看向疏儿:“我是公主,或可免于一死。可她若因着我的事儿千里奔袭赶回皇城触怒了父王,又会怎样?”
  疏儿闻言又哭:“那可如何是好!”
  桑洛看着疏儿那仓皇无措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只道这王室之中更无半分人情冷暖,“生于王室之中,又是何苦。”她言语虚浮的道了一句,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忽的不断咳嗽,竟是身子一晃,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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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马喧嚣,马蹄声响。沈羽策马而行,抬眼望着大泽之处那冒出来的绿色,在清晨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搭在剑柄上,轻轻摩挲,转眼看了看身边的穆及桅与陆昭,爽朗一笑:“前方探子来报,大羿军往后撤了六百里。四泽之中的驻军少了大半,看来屠掩一死,他们真是不敢再来了。”
  陆昭笑道:“少公一夫当关,他们哪里敢再来送死?眼下四泽空虚,正是咱们趁虚而入,一举破敌的好时机。”
  穆及桅紧了紧手中马缰,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如今咱们大军已到,士气鼓舞,粮草充足,四泽,不日可夺回!”说着,嘿嘿一笑看了看沈羽:“听闻大羿军中换了个主将,这主将名不见经传,估摸着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去皇城之时,我与他过了几招,军令迟缓,真是天佑我舒余!”
  沈羽心中畅快,想及马上便要攻破四泽回返皇城之中再见桑洛,面上便是喜不自胜,陆昭斜眼瞧着她那样子,自然知她那小心思,嗽了嗽嗓子从腰间摸出酒壶递给沈羽说道:“喝!喝了这一壶酒,明日,咱们便挥军东进,越过大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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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皇城后方一条极不起眼的夹墙之内,一架马车,一队兵士。疏儿将桑洛扶上马车,面色忧愁的早就没了往日的神采。
  魏阙瞧着桑洛那明显瘦削惨白的面容,心中不忍,低声叹道:“公主放心,臣,定护公主周全。这带的衣衫被褥,都是最好的,公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全都可说与臣知,但臣能办到的,定去办了!”
  “不必了。”
  桑洛面色平淡,一双手紧紧地捏着手中的帕子,抬眼看了看着高耸的城墙,眼神一晃,不由得开口说道:“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言罢,轻声一叹,看了看魏阙:“走吧。”
  魏阙上马,挥手持令,这一队人,便在日头还未升起的阴沉天色之下,缓缓出了皇城,往西而去。
  正在此时,大军已过了大泽,马儿踢踏嘶鸣不断,军前长列大羿军,鼓号声起,沈羽手中持着长剑,指向天空,高声喝道:“杀!”
  霎时间踏马扬尘,烽烟再起,风沙不息。
  时,中州历 舒余大兴帝三十六年 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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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请期待第二卷【袭冶承弓】
  三日之后,达,在昆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