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未尽之谜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沈崇信与青二十七分手前,说了一句话:“符兄弟好高的手段,我那瞎了眼的女儿,昨晚和人私奔了。”
  嗯?青二十七强抑住自内心而发出的微笑,说道:“沈大官人,这事儿可不怨我啊。”
  要怨,就怨他和女儿吵了一场架;
  要怨,就怨那迷醉的春风;
  要怨,就怨那迷人的爱情。
  沈崇信“哼”了一声,青二十七借口需要仔细地理一理,才能给出接下来的步骤,让沈崇信与沈志达先行一步,之后再联络。
  待他们一走远,便再忍不住,连翻了三个筋斗,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淋漓地笑了一会,她往御碑赶去。
  柳毅然一定会想办法报信给她,就算不是亲自来,也会留下信息。
  传说一世人要牵定一次红线,人生才算圆满。想到自己这也算是完成了一个人生任务,青二十七便心情好得不知怎么形容。
  御碑前静谧如昔,有一小坛子酒放在碑前,上面有字:“敬君一盏莫沉醉,许我半生杨柳意。”。
  青二十七一笑,心道:“醉吟柳意,倒真是个有才情的女子。”
  只可惜,世间相恋的男女并非每一对都能得到美好的结局。
  青二十七收了收心,提起那小坛子酒来喝了一口,正宗的“梦西湖”,南承裕的最爱,可惜他是永远都尝不到了。
  她不太相信“怨灵”的说法,如果怨灵真的存在,那这世上冤冤相报,要如何了结?可如果真的有呢?
  那就去探个真切吧!青二十七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刚行一步,突地头顶有黑影如大鸟般扑下,在黑色的身影中藏着剑光一道,直刺左肩!
  青二十七不假思索,酒坛脱手而出,砸向这意外一剑。
  这剑来得好快,变招也快。
  在酒坛破碎声中,那人剑花点点,竟是拨动酒坛的碎片,将那些碎片当成暗器向青二十七招呼,打得她左闪右躲,甚为狼狈。
  青二十七的“软红十丈”乃是长兵器,在这等场所不好施展,于是边闪边有意识地向空旷处急退。
  那使剑之人亦不笨,不等着地就连绵进攻,不让青二十七离他太远。
  青二十七有些焦躁,然而偷袭之人还未完,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黑影从斜地旁出,向她脚边滚来,一靠近她,立即出刀,那刀短如弯月,准确无比地跺向青二十七的双足。
  比起头顶之剑,这脚下之刀来得更加凶险,旋身、翻刀、挥斩,一气呵成。
  青二十七无法可想,拧身跃起,整个人呈横行之态;与此同时“软红十丈”已出,卷向不远处之树干,借此势以他们想不到的角度斜飞,堪堪躲过这一场夹击。
  此二人一击不中,竟然没再动手。
  青二十七定睛一看,使刀滚地的是镜湖水寨寨主许立德,使剑如鸟的却是师爷伍加国。
  这两人看起来尊卑有别,尤其是许立德踩伍加国像踩一条狗。
  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进攻时配合默契。
  许立德皮笑肉不笑地道:“若非如此一试,我竟不知解语轩的青衣堂堂主唐青衣,竟然变成了青龙五桥工地上的穷苦书生符天竹!”
  原来,他们并非真想向青二十七下杀手,此来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
  青二十七在青龙五桥工地故弄玄虚搞出来的事,自然不会被镜湖水寨的眼线看漏了。
  她的神秘莫测他们无法掌握,便直接上报到最高层。
  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最高层的人物竟然决定亲自来见她。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面对许立德,青二十七坦然地说道:“许大寨主见笑了。”
  许立德说道:“我原想近日内上临安专程拜访,彼此交个朋友,想不到青姑娘这般不给面子。我倒想请问,镜湖水寨可曾得罪过你们解语轩不成?”
  青二十七:“我解语轩向来就事论事,没有针对镜湖水寨的意思。”
  许立德冷笑道:“是不是针对镜湖水寨,我镜湖水寨都无惧于解语轩。好歹相识一场,我希望姑娘在今日内离开绍兴府。”
  青二十七一怔,笑道:“若我不离开呢?”
  许立德叹了一口气道:“唉,青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绍兴府,乱啊。山贼既多,鬼祟不少。据说前段日子,左近柏子庄闹鬼,死了不少人。”
  嗯?
  青二十七抬眼看他,那张肥脸很是狰狞,但却是恐吓而非叙事。
  她无法从许立德的话中判断柏子庄之事是否镜湖水寨所为,试探道:“是鬼还是人,许大寨主不比我清楚?”
  许立德道:“柏子庄的事,是鬼还是人所为,不关我事。不过呢,我提醒青姑娘,可不要一个不小心,卷了进去,由人变鬼。”
  说着,瞄了伍加国一眼。
  伍加国忙道:“青姑娘如果即刻离开绍兴府,那一切好说,镜湖水寨自然会像对待汗青盟一样,逢年过节,彼此走动。
  “如此,青姑娘便是促成双方关系向良好发展的关键一节,我们镜湖另有谢礼。如若……”
  “如若我不离开,那你镜湖水寨就要举全寨之力,将我灭口于此?我唐青衣休想生离此地了?”青二十七冷笑,不等他们回答,直接地抛出她的疑问:“许大寨主,我想请问,你在帝陵外围挖什么宝贝呢?”
  许、伍二人完全没想到青二十七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不由都愣了一下。
  青二十七继续说:“且让我猜上一猜,是不是有位高人来到此地,对你说这帝陵外围的某地,有重宝埋藏?
  “当年刘豫挖巩县帝陵赚大发了。巩县帝陵地深十丈,而绍兴帝陵,民间私称为‘攒宫’,即所谓攒集梓宫之地,地深不过一丈而已。
  “十与一之距何其之巨也!你若在绍兴帝陵挖宝,其难度岂非只有刘豫挖巩县帝陵的十分之一?而就算所得也只有其十分之一,那对你来说也是不可计量的巨款。
  “高人走后,你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个主意。那就在帝陵附近的青龙河上建善人桥,名为建桥,实为掘陵敛财!赚了名声又赚钱,如此两全其美的好计,你怎舍得不用!
  “想必,为你马首是瞻的南副寨主在执行此计时,便心有困扰。他明知不该又不愿出卖你……
  “直到,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思想有变,说道要去告发你。你生怕事情败露,于是先下手为强!
  “只是许大寨主,你可曾想过,南副寨主若非一心求死,你哪里就能轻易地杀他而不留把柄?”
  青二十七一路说,他二人脸色愈来愈白。
  还是许立德先恢复了过来,叹道:“唉,青姑娘大好的人才,真是可惜了,居然如花年纪在绍兴府香消玉……”
  “殒”字未出,一刀一剑,一下一上,几乎同时扑向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亦不示弱,长鞭击地,啪啪作响,还未攻出一招,只见许立德身后一道灰影,拳风过处,激起冷冽劲风。
  许立德不敢无视,回身应招,而伍加国亦强强变招相救——
  就在这一个照面下,那灰影已从他二人之间穿了出来,一把抓住青二十七手臂。
  青二十七看见他那银色面具,心中一喜,也是一惊;紧绷的身体却自然放松了,任他拽着自己离开此地。
  “肖留白,你怎么会来这里?”和肖留白在山里奔走是件颇累的事,青二十七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
  肖留白没说话。
  青二十七觉得他很好玩,嗔道:“我很久没和人打架了,筋骨痒痒的,你干嘛拉走我?难不成你想陪我练个手?”
  “呼!”肖留白居然真的一拳轰向她的门面。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喂!不是吧,你来真的啊!”
  银色面具下露出的坚毅下巴似乎没那么尖锐了,青二十七不由地想像,他是在强忍着笑。
  无论如何,在这鸟不拉屎、没半个熟人的地方遇见所谓故知让人感觉特别好。
  青二十七倒是忘了她和他实在是连句话都没正式地说过,面也没正式地见礼过。
  谁让这是个戴着面具又几乎不说话的人呢?
  青二十七,真是喜欢在临安的那些深夜。
  彼此没有什么表示,他们默默地在长街缓缓前行。
  他想他的事,她想她的事;直至天欲拂晓。
  而后一礼而别。
  “他们有埋伏,你不是对手。”肖留白简洁地说,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冷冰冰地。
  青二十七蛮高兴他与她说话:“我才不怕呢!没打过,难道你说我打不过,我就真打不过了哦?这不算!”
  “话真多。”银色面具下的下巴弧线又紧了。
  青二十七:“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你来做什么?”
  他有话,却不说,只留下一句“小心”,便飘然远去。
  青二十七始终不明白肖留白到底属于哪一方。
  她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就像她也不想伤害他一样。
  即便有一天,他们真的站在敌对的两方,青二十七想他们会刻意地避开彼此。
  这是可能的吗?
  他找到她,这是否意示着青二十七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些势力的眼皮底下?
  许立德的作法也很典型,利诱不成便封杀,身为前笔录人、现记者,人们都说青二十七他们手握舆论的生杀大权,何曾想过面对强势的对手,他们也是弱势群体呢?
  青二十七单身在此与危险人物见面,是否真的过于托大了?
  仰头,时已过晌午,雨后的阳光透过叶子斑斑点点地撒落。
  青二十七有点挫败感。
  刚回到青龙五桥抬土第十八组的工地,吴六斤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却没有往常那般热情自然:“符……符公子,听说你要到开山一组去了?”
  青二十七被他这声“公子”噎住,说道:“六斤哥,你还是叫我符兄弟吧。开山一组也不是多好的去处,怎就让你我生分了?”
  吴六斤说:“符公子别瞒我了,您设坛做法请神仙、驱鬼救人的事,全工地都知道了!吴六斤这双招子虽混,可一早就看出来,您定非常人哪……”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青二十七却出戏了。
  木然地看他的嘴一张一合,她知道,乡野村民最爱就是这种传奇故事,她无法左右,只能任自己成为绍兴府的一个传说。
  礼貌地等吴六斤说了个够,青二十七与他道别,去山中找到沈志达。
  她想尽快开工,解开那怨灵之谜。
  她不信邪,可万一这邪真的存在呢?
  …………
  雾气缭绕,青二十七将身子潜到水里。
  自从假扮符天竹,她就没有好好地洗过一个澡了。
  这水温热适中,浑身浸在水里,就像是沉溺温柔乡。
  多日的劳苦工作以后,她的皮肤就像树皮一样干燥粗糙,现在它正贪婪地吸收水分。结成块块的头发在水中散开来,还原出乌亮光泽。
  心里有微喜。
  这几天装符天竹装得太久,她几乎不是自己了。
  可她还是喜欢自己,喜欢自己是那个时时发呆走神的小女子。
  脚步声近。
  青二十七吓了一跳,是谁?
  浴桶之中无处可躲?她急憋一口气,把头也埋到水中,希望来人没发现这屋里原来就有人。
  顿时,世界变得隔阂,青二十七从水中看出去,屋顶全部变形曲扭,明明什么都听不见,可耳中却咣咣地生响。
  一张温文的脸出现在头顶,他俯身对她微笑,有点疲惫有点宠溺的眼神。
  她那么,那么想念他的目光他的笑,她想要从水里出来,她想要他拥抱自己,可是她不能,她不能……
  她讨厌情绪被另一个人左右的感觉……
  她不想变得不是自己……
  毕再遇……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和这里发生的事有什么相干?
  青二十七猛地惊觉,脚底一个踩空。
  这不是浴桶么?为何变得这样深不见底?
  四周蓝幽幽的,她双手乱抓,抓不住任何实体,双足乱蹬,也踩不到实地……
  青二十七的人飘在虚空……
  耳中咣咣,黑发四散挡住了视线,水却不停不停地灌进口中,灌进鼻子……
  她不能呼吸……
  她是要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