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寡妇(二)
  风轻云淡,两岸猿啼,清溪水潺,这景像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日,也是这么的令她陌生和恐慌。
  明知道背着她的男子只不过是因为医者仁心才可怜救治她,但此时此境她竟想着,如果背着她的人是公子重该有多好,如若是让他背着,她一定不会心生愧疚,也一定不会抱怨这条路没有尽头似的。
  “你要带我去往何处?”望着他额上沁出的汗,她忍了忍还是没有动手为他擦去,在她看来这动作太过亲昵暧昧,她不想让他误会,更不想让他以为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只是心里感激的无以复加。
  “……巫载国。”巫竹顿了顿又道:“那是我们巫族的圣地,我生长的地方。”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你要回家去了?”
  当听到吕姣说“家”那个字,巫竹那一贯僵冷的脸上舒缓了神色,“是的。回家去,家里有十位长老,长老各有本事,定然有法子能救你。”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巫竹。”她忧愁的道。
  “救你是我想救,与你何干。”语气又冷又硬。
  吕姣尴尬的闭上了嘴。
  至此两人之间又没有话说了。
  金乌西坠苍山,晚霞漫天,不知不觉间吕姣趴在巫竹的背上睡着了,当她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车厢里,脚头上盘腿坐着正打盹的巫童。
  马蹄哒哒,轱辘吱嘎,吕姣坐起身,推开车门上的一扇小木窗,望着巫竹的后脑勺,故作无事的道:“嗨,我们到哪里了,快要到达你说的那巫载国了吗?”
  赶车的巫竹头也不回,淡淡道:“没有。回去躺着吧。”语气不容置疑。
  “哦,那你小心些赶路,若是累了就换巫童,或者将我喊起来,我说话给你解乏。”一路相伴走来,她对巫竹已全然信任,遂听话的躺了回去,还给自己拉了拉熊皮被子,轻拍了拍,乖巧的像女儿。
  驾车的巫竹禁不住扯了扯唇角,仿佛笑了笑。
  车厢里原本闭上眼的吕姣忽的又坐了起来,拉开小木窗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巫载国在哪里呢,会不会很远,咱们哪天才能到呢。”有些抱怨的唉声叹气。
  “在巴国境内,和晋国毗邻,半月可达。”
  “还有半个月啊。”吕姣又叹了口气。
  “回去躺着吧。”巫竹道。
  “哦。”
  巫童被吵醒,揉了揉眼,看了一眼再度躺下的吕姣,扬声问道:“大巫,您可要进来歇歇?换奴来驾车可好?”
  “我会叫你的。”巫童哦了一声,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又开始打盹。
  吕姣微微笑了笑,心神俱安,不一会儿又迷困了过去。
  此行一路她精神不好,几乎大半的时光都在沉睡,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天,再醒来时,望着雾蒙蒙的天气和隐匿在远处翠竹山林里的飞檐楼角,她又恍然不知岁月。
  瞧着她的模样,巫童便善解人意的道:“我们到巴国了,这是夷城,巴国国都,以前这里都是巫载国国人的聚集地,后来被巴国人给攻占了,巫载国国人有不愿意离开的就往巫山深处迁居了,还有一部份巫载国人往各国去了,就是现在各国供奉的那些大巫小巫,他们的祖先都来自巫载国。”
  “我听你的话,好像你不是这里的人?”
  巫童嗯嗯点头,一笑,两腮肥嘟嘟的可爱,“奴是大巫从别人手里买下来的小奴隶,是虢国人,但虢国早就被晋国灭了。”
  吕姣一愣,反射性的问,“那你恨晋国人吗?”
  巫童笑了笑,“恨也无用,难道奴还能去杀了晋国国君吗?就这么活着呗。再说了,被灭的国家多了去了,奴又不是公子王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恨来恨去,杀来杀去那都是公卿贵族们的事儿。反正就算国家灭亡了,那些公子们也能投奔别国去,过的日子还是比我们富贵,那些人都留着贵族的血,本就和我们这些卑贱的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还不都是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吕姣有些生气的看着巫童。
  巫童茫茫然的看着吕姣,吕姣泄气,难过的道:“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王侯将相真的是有种的。我们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输了,下层的人就算努力一辈子也进不到上层里去,只能认命。”
  “是呢。就像贵族一生下来就是贵族,奴隶一生下来就是奴隶,就像奴,奴的父亲、奴的母亲、奴的妹妹,他们都是奴隶,听奴的父亲母亲说,他们祖上也还是奴隶呢。唉,这都是天生的,没法子改变的事儿。不够当奴隶也有当奴隶的好处,只要按时完成主人家的吩咐就行了,每天就是为了吃饱穿暖,也不用像贵族们那样,为了封地啊、财货啊争来争去,打来打去的。”
  有人世代为贵,也有人世代为贱,真应了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悲伤真令人无可奈何。吕姣嘲弄的想。
  “那现在呢,你的亲人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呢。虢国被灭的时候,我是跟着公子的小子,我妹妹是跟着女公子的小女奴,父亲在马房,母亲在桑房,晋国的军|队攻打进来的时候都被冲散了,后来我就被晋国权贵抓了,再后来就又被大巫买了来。大巫待我可好了,从不打骂,还教我辨认药材呢。”巫童喜滋滋的道。面上无有一丝悲伤。
  “就那么甘心一辈子做奴隶?”她的语气上升到尖锐,眼儿睨着巫童,怨他的不争亦或者别有所指。
  巫童抓抓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也想过出人头地的,但是奴又没什么被人看中的才能啊。像那些剑术了得的就被权贵们聘去做了剑客,像那些识字的看过很多书的就被权贵们高高捧起来认作谋臣,将来富贵滔天,奴也羡慕过的,但是奴就是不会那些人会的,不能做剑客,不能做谋臣,也没有土地耕作,那就只能做奴隶了。夫人,其实做奴隶没什么不好的,真的。只要勤快听话,主人家就不会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还会给你安排屋子住,多好啊。”
  “呵!”不知为何,吕姣笑了,满眼讽刺,少顷苦涩。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巫童,你来驾车。”快进城门了,巫竹的打扮太过吸引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巫童去驾车好些。
  窗帘被风卷起一半,吕姣捏住纱帘一角又往上提了提,从这里往外看去就见了一座山中城,之所以说这是山中城,那是因为此城就建在山脚下,完全的和山林融合在了一起。
  城墙是用大粗竹子扎成的,像是篱笆加高加固了,这些竹子有些竟还是活着的,上面有嫩绿的叶子,她是只看见了这一面城墙的,另外的城墙全部被浓密的葱茏树木遮盖了去,她还看见了一扇独特的城门,亦是用竹子扎成,所不同的是这城门建立在河水之上,城中的人要出来需要划船,城外的人想要进去亦要划船,而水面并不十分宽敞,只有三丈宽,若在人流高峰期,这城门处必然堵塞,此时城门开着,正从里面划出一队船只,船上堆积着白如雪的粉状物,吕姣下意识的开口问,“那是什么?”
  “盐。”巫竹淡淡答。
  “啊,那么多的盐。”吕姣诧异,默数着船只的数量。
  “竟有二十条。看来你们这里有盐矿。”
  “是盐泉。此处有一宝源山,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用之不竭。”
  又过一会儿,马车到达山脚下,巫竹便道:“下车,乘船入城。”话落便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臂,吕姣顺从,手搭上去,巫竹另外一只手托住吕姣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轻轻抱了下来。
  几步远处便是一个渡口,渡口处有乌篷船三两只,船上木桨横卧,岸边一个茅草亭子里,木桌木椅摆放整齐,桌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陶土胖肚水壶,几只陶琬,两岸幽草繁花,枝头黄鹂莺雀,远山碧雾苍茫,正像有一首诗里描述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本是一种让人看了能心平气和的景象,至少于吕姣来说是这样的,但是对于巫竹来说却大为不同,这一路行来吕姣一直觉得巫竹是一个随遇而安,安静自持的男子,却不想也能见到他突然的容颜失色。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便在一片蓊郁里瞧着了一顶被高高挑起的白幡,白色,是纯净美好的颜色,也同样的预示着死亡和悲伤。
  “上船。”他第一个跳上去,紧接着又将吕姣接了上去,巫童自发滑起了桨。
  巫童随着巫竹来过这里一次,知道巫竹回家的路线。
  进入城内,吕姣便看见了吊脚楼,楼上有晾晒的衣物,有女人孩童走来走去,是住了人的,楼下有栅栏,楼底养着鸡鸭鹅猪等牲畜。
  这条河贯穿了这个聚集地,河畔两侧有捶打衣物的妇人,有赶着鸭子饮水的老妪,还有光着屁股玩耍的孩童,从这一处城门穿过另一侧的城门,独不见老老少少的男子,吕姣大为惊奇,想要问询,但一见面色沉如水的巫竹,话到了嘴边就咽了回去。
  死的人难道是巫竹的亲人吗?
  船只逆流而上,越是往前水流越是湍急,以巫童的臂力已难以滑动,巫竹便接过手来,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巫竹却有的是力气,船只快速移动,仿似顺水漂流。
  行了一会儿,便至一处狭窄的通道,这通道逼仄,只容许一条船通过,又上行半刻钟有余,拐过一个弯便见一个峡谷,两岸山势陡然开阔,心上猛然就有拨云见日之感,所经之处,悬崖峭壁,峰峦叠蟑,随着船只速度的加快,吕姣顿觉两岸青山相对出,心情也跟着开朗辽阔起来,奇山奇水,景色盎然,大自然真给予了人类良多。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的她听听见了飞泉流瀑之声,循声望去便见前方已无路了,一座高大绵延的山封住了河水的流向,而在望之较为平坦的半山腰上有个雪白的飞泉,水质厚重,正汩汩往外汆水。
  山壁倾斜,泉水洗刷着山壁,只见山壁上积郁了厚厚一层雪白的……那大概是盐,这便是巫竹所说的盐泉吗?
  山底有个石谭,泉水冲击而下,再次缓和之后又流入河水中,石潭之畔正有七八个男丁正拿着什么工具往船上挖盐。
  船行至此处,两岸就平坦了,岸上有横七竖八的石子小径,巫竹将船停在一个渡口,下得船来,他再度将吕姣背了起来,此次行步如飞,巫童在后边跟着跑。
  他,是真的急了吧。
  前方是一片厚密的竹林,不知怎的,吕姣只是看了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她以为自己是身子虚弱的缘故,但几日后她就知道不是她自身的缘故。
  在她眼睛看到的,巫竹一直走的是直路,可在拽着巫竹衣摆奔跑的巫童来看,他们一直走的是弯路,七八步就得拐一个弯,眼前的竹子也都像是成了精,会随着人动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竹林,有异香扑鼻,她抬眼去看就见了漫野的繁花,随着他们的到来,每拂过一处便惊起无数斑斓蝴蝶以及在蝴蝶群里显得丑陋的飞蛾。
  这一片平原真美,她禁不住感叹。
  “闭上眼。”巫竹忽然大喝。
  “为……”什么。
  “闭上眼!”巫竹突来的怒喝使吕姣下意识的从命并胆颤。
  眼前黑暗了,耳力突然比以前更灵敏了,她便听到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快速穿梭爬动的声响,还有“咝咝”声,大片大片的,即便不看也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究竟来到了怎样的地方?
  巫竹的家,巫族的圣地,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
  巫竹不让睁开,她傻傻的就一直闭着,她感觉巫竹换了一个方向,忽然跑起来,风吹发丝簌簌凉。
  此时她听到了悲壮的呜嚎声,随着巫竹跑速的加快,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他戛然停止,将吕姣放了下来,她睁开眼就看见了一面悬崖峭壁,上面钉了许多木头,洞穴里塞了……棺材!
  她微微启唇,目光由远拉近,便见了一群壮年男丁,他们披散着头发,用藤蔓绑着额头,从额心点着一道血红,身穿兽皮,手拿戈矛正在舞蹈,那舞风刚烈,乐声铿锵,进退疾如鹰鹞,呼呼喝喝,洋洋洒洒。
  还有一群人,八个男子,一个女子,穿着和巫竹一般的衣物,手拿权杖,都围绕着敞开的棺木而坐,另有一人正将风干的鱼放入棺木之中,随着巫竹的靠近,吕姣也慢慢跟近,待她还想再近一些就被巫竹制止了,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走到那九个人身后,盘腿坐了起来,闭上眼,虔诚的做着什么只有他们这一族自己知道的事情。
  而在贴近悬崖的底部,又有一群人,看他们的穿着全然和巫族不同,她大胆猜测这些男丁便是夷城里缺失的那些人,他们正在摆弄几根粗粗的绳子,沿着石壁往上看,这些绳子的尽头绑在一个空空的洞穴上,再等了一会儿,许是巫族的仪式进行完了,棺材合上盖子,那九个巫人连同巫竹便将棺材抬了起来向崖壁底下的那群人走去。
  和她猜测的差不多,那些悬挂在崖壁上的绳子就是用来将棺材弄到洞穴里安放的。
  这便是悬棺之葬吗?
  那重木棺材里躺着的又是何人,竟劳动得那九位大巫亲自为他抬棺?
  棺材缓缓上升,舞动的人群都静止了,纷纷跪地叩拜,面上哀戚流泪,却哭泣无声。
  这是他们特定的仪式,还是对这位死者最深重的发自心底的敬意使然?
  当棺材安稳的入了洞穴,连同巫竹在内九巫伏地叩拜,其余人等以头贴地久久不愿起身,那卑微的姿态,仿佛死去的那个是什么伟大的神明。
  又至黄昏,残阳如血艳丽,人群散了,巫竹重新将她背起随着巫族人走至他们的聚集地,也是吊脚楼,所不同的是这里巫族风格明显,脸上都画着外族人看不懂的花纹,吃穿住行都有自己的特色,一入了这里就像是入了什么妖异的教派,满心满眼都受着巫族文化的侵蚀。
  此刻她明白了夷城的风俗从何而来,守着这么一个巫族圣地,怪道巫风那么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