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珠(八)
  黄昏,落了雨,断壁残垣上还在燃烧的屋梁火焰在雨雾春风里窜来窜去。
  飞灰被雨雾打落,成了泥,灰白的木头骷髅冒着烟,“噼里啪啦”着倒塌。
  街道上,尸体横七竖八,巫竹迈过一具又一具,土黄色的一只眼珠子左右转着,仿似闲庭信步,又像是在有意的寻找着谁。
  巫童跟在后面,每遇一具尸体就念一声咒,也不知他究竟念了什么东西。
  “大巫,您是想为这些死去的人超度亡灵吗?”巫童迷惑的追问。
  “挖一个大坑,把尸体都埋了吧。”
  “喏。”巫童转身跑去找驭夫,他个头小小,力气小小,单凭他一个人可完不成大巫的交待。
  而巫竹,则下意识的往封主府走去。
  彼时的封主府也残破不堪了,马棚倒塌,遮阳挡雨的茅草也都烧成了灰,平素喂马的那几只大石槽到还完整,大抵是因为这东西笨重低贱的缘故,里面还有马儿们没吃完的干草、秸秆等物,其中最靠里的石槽里除了有干草之外,还堆积了半尺厚的马粪,干的湿的都有。
  一只手突兀的穿过干草和马粪伸了出来,紧接着这只手摸向了石槽的边缘,扒紧,一个人缓缓坐了起来。
  吕姣睁开眼,环顾四周,望着眼前之景,忽觉恍如隔世。
  “竟然没死吗?”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倒还真是命大,她自嘲的想。
  低头看向还盖住腿脚的干草和马粪,她挣扎着想从石槽里爬出来,奈何精疲力竭,身上伤重,流血过多,爬了一半直接掉了出来,摔的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眼前忽的一片漆黑,她赶忙趴在那里不动,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视线才清晰了。
  慢慢爬起来,试着往前走一步都艰难,身躯是虚软的,脚下犹如踩着棉花,唇瓣干的起皮,脸色白的如鬼。
  望着庭院里这些死去多时的尸体,她不敢想乌、静女、兰草等人的下场,只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恐慌空茫。
  这里都是死的,唯有主殿前的那一院桃花还在灼灼盛放,像是吸饱了鲜血和灵魂的艳妖。
  不经意的转脸抬眸,一座坟茔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当她看见上面写的字,干涩的双眼蓦然酸疼起来。
  上面写着:乌、静女、兰草,以及占据了最中央位置的“吕姣”二字。
  那鲜红的颜色刺目,刺心,一个转念间她便拼凑出在她昏迷之后发生事情的可能真相。
  “吕姣”死了,所以吕姣身边最亲近的乌妈妈等人也陪葬而死,所以最终被藏在石槽马粪堆中的她侥幸活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是没有眼泪了的,却还是为了她们悲伤,她最歉疚的亲人们。
  “乌妈妈……”
  她蓦然崩溃,整个人跪趴在乌等人的墓前,痛哭失声,嘶哑哀绝。
  巫竹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令他动容的一幕,那跪在坟前的女子,背后的白绢寝衣已被鲜血浸透,风干,那样一个仿似从血泊里滚过一回的人儿,瘦弱的身躯因痛哭而颤抖,簌簌如秋日飘零的枯叶,那哭声也太过悲伤,悲伤的让人绝望。
  他是世人眼中,高高在上,能沟通鬼神的大巫,从不知如何劝解正在伤痛里的凡人,但他看她却是伤重垂危,此时的她并不适合继续伤怀下去,就难得的干巴巴的道:“节哀。”
  吕姣抬头看他,入目便是他那一双独特的眼,很丑很恐怖。
  “竟然是你。”她低低的道。
  “你身上的伤不轻,可要跟我走?我能治好你。”他询问。
  吕姣才哭的耗尽心神,此番一点力气也无,整个人跪趴在那里都已起不来,她本以为她也会静悄悄死在这座城里,可是他来了,还能救她的命。
  她不见得有多欣喜,此番她已不贪恋生死,只是心中还有滔天的怨恨未出,死,是死不瞑目。
  遂敛了敛情绪,恳求道:“请您救救我。”
  巫竹便不说话了,转身就走,他以为她会跟上,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女子已倒地不起,他诧异,心中了然,原来她的伤比他看出来的还要严重。
  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死尸没有旁人,他犹豫了片刻,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试探着摸向了吕姣。
  还没有确认自己得救,吕姣咬破自己的舌尖用痛感刺激着自己清醒,蓦地睁开眼就和巫竹那一双阴阳眼对个正着,一只眼珠子是僵硬的土黄色,另外一只是大片的眼白,当被这样一双眼盯着时,极少有人不害怕的,然而对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吕姣来说,震撼虽有却已不觉害怕。
  巫竹下意识的转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那只几乎只有眼白的眼睛就完全出现在了吕姣的眼底,他见她不闪不避,一直紧绷的脸皮才松懈下来,牵起吕姣的胳膊,遂即将人背在了背上。
  “谢谢。”头无力的搭垂在巫竹的肩膀上,吕姣虚弱的道。
  巫竹不说话,只是埋头往前走,步伐越见加快。
  天气黑胧胧着阴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一眼望去如从天而下垂挂了冷帘。
  吕姣看着青石板街道上,那些被雨水不停击打的尸体,那些被冲刷的一缕一缕的血溪,精神在一点点耗尽,却死死不能昏迷。她要看着,把这些惨烈的景都铜浇铁铸到自己的脑海深处,她发誓,若不能为他们报仇,为乌妈妈、静女妈妈等人报仇,她便以死谢罪!
  还有一个人,让她恨的痛不欲生,但她还有一丝半点的奢望,她要找到他,亲口问问他,他是否在那个时候果真自愿抛弃了她。
  若然是,若然是,她便彻底死心!
  君既无心我便休。
  巫竹感受到她情绪的激烈波动,沉默片刻道:“多恨无意。”
  吕姣长长叹出一口气,静静趴伏在他的肩膀上,半死不活。
  许是这雨太湿润了,更许是死里逃生之后,满心里太多委屈与哀鸣,她想要将心里的话一吐为快。因为现在不说,以后她就不想说了,也不知和谁说。
  “我想我是真的爱他,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将自己委身于他并不十分纯粹,但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的说,我是真的爱他。你看,当我决定守城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想的是,为他们父子拖延出足够多的逃脱时间,而为了他是我首先想到的,雪倒还成了其次。我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舍身为人,我从不知道原来我也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她勉强呵笑一声,面上无一滴泪或悲怨,声音平淡虚弱着继续说,
  “最初遇见他怦然心动的时候,我佯装逃脱过,倒不是做戏,是真的身不由己的想逃,因为不想陷的更深,因为我能预见自己将来可能的结局,那时心里却笃定他一定能追来,会追来,那是上天安排的一段缘分,想法难得的天真又烂漫,脱离现实,没有理智。你看,我现在已尝到了苦果。但我至今却还不后悔,这是真话。像我这样虚伪的人,难得的从嘴里吐出最真的话。真正的想法我一般不说出来,只在心里想。因为没人喜欢听真话,真话一般都太冷酷,太无情味。”
  她的中气不足,歇了歇才又道:“不论如何,我就是想再见他一面,该了的了,该去的去,为我这难得一次的天真烂漫的情爱画上一个句号。要见,一定要见,等我见了他先扇他十几个嘴巴子,这是他欠我的。”
  话到此时,巫竹才彻底弄明白她,她心中对那个人有怨有恨,也同样的还有爱,执念深埋,无有解法。
  这个夫人,面上看似娇柔顺从,骨子里却有一股不愿服输的狠劲。
  她真傻,也有点可怜。巫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在心中叹息。
  又过了半响,巫竹已觉得很久没听她说话了,歪歪头,拿那只土黄色的眼珠子瞅她,却看见她已闭上眼昏睡过去。
  望着她干的起皮的唇,白的如鬼的脸,他在心里想,说了那么许多话,也是该昏睡过去的时候了。明明失了那样多的血,精神那样萎靡,却还强撑着在他耳边聒噪,说那些他想假装听不懂都不行的话,她难道是想让他把这些话转达给公子重吗?
  此时的公子重可还会稀罕?
  巫竹往上掂了掂吕姣,那动作的轻柔和他鬼见愁似的面容一点也不相符。
  雨滴渐渐的变小了,片刻,整个废城上空都被一片雾气笼罩,他背着吕姣慢慢的走,双手放在吕姣的大腿处,动了动,摸着上面的血污,他那只土黄色的眼半睁半闭泛起了难,箭伤好治,掉孩子的内伤可怎么治呢。
  彼时,吕姣露在外面的脚腕处,正有几股血溪从上而下,贴着她的皮肤流了下来,雪白裙摆早已被染成了血红。
  刺目的紧。
  翟国,乃是狐突之族的出身地,与翟君是同宗同枝的近亲,故翟国也可以说是公子重的外祖本家,故此翟君很自然的接纳了公子重的投奔,并盛情款待,还把靠近王宫的一座大宫殿拨给了公子重一行人居住。
  深夜,公子重所居的主殿灯火通明,庭院中,巫们不知用了什么粉末画了一个能发青蓝幽光的大圈子,几个头插彩色翎羽,身披麻衣,手执咒文剑的巫者就在大圈子里舞动,一张鬼脸兽身的四足铜案被放在明月之下,一位主巫就站在铜案前,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明黄的帛书上绘制独特的花纹,片刻而成,后点火烧尽,紧接着这个巫退回了大圈子,而后又有一个巫接替他来到铜案前,重复和原先那个巫一样的动作。
  寝殿内,公子重躺卧于床榻之上,双眼紧闭,鼻息微弱,而狐偃等人都跪在榻前,闭着眼,虔诚的念着什么,像是在为公子重祈福。
  片刻,公子重倏然睁眼,猛的坐起来,趴在床沿呕出一大口鲜血。
  若是巫竹在此,必会知道公子重这一次吐血之后,他后脑勺上因被打了一棍子而积在颅内的淤血已全部排出。
  狐偃等人大喜,欢叫道:“主上!”
  公子重猛的抬起头,擦去唇上血迹,一双眼来来回回将狐偃等人扫视一遍,锋利如刀,直把他们看的不知为何感到羞愧而低下了头。
  赵衰膝行上前,以头贴地,后悔不跌道:“主上,臣实在该死,请让臣自尽吧。”
  狐偃连忙道:“吕姣已死,主上难道要为了个死人而为难一个效忠于你的活人吗。”
  公子重光着脚从榻上下来,双目低睨狐偃,“吕姣是谁?”
  众人顿时惊愕,魏犨忙呼喊道:“主上,你可还认得魏犨?”
  公子重缓缓抬头与魏犨对视,片刻魏犨颤巍巍重又跪倒在地,却喜道:“主上还认得我,主上无事,哈哈。”
  先轸暗中踢了魏犨一脚,魏犨的笑声戛然而止,老老实实跪着。
  “都聚在我的寝殿作甚,我虽已是亡人,但还没稚弱的睡个觉还得你们所有人陪着。夜深了,都回自己的宫室歇息去吧。”
  “吕……”狐偃还想再说什么,旁边赵衰一把拉住狐偃,给他使了个眼色,狐偃口气一转就笑道:“主上好了就罢,好了就罢。”
  狐偃领头,跪着的诸人都纷纷站了起来,脸上都有喜色,公子重冷掀一回唇角,冷情道:“诸位认我为主,辅佐与我,与我甘苦与共之恩,亡人万死不敢忘。但从今夜起,你等一言一行都要听我安排,若有擅自做主着……”
  就在此时,胡瑟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精气神为之一震,苍老目中精光大胜,起身一剑劈下了一旁彩绘跪坐人形铜灯的头,“咣当”,头颅击地,众人心头一凛,连道一声不敢。
  “如此甚好。诸位劳累了一天了,快都回去歇息吧。明日我找诸位有要事相商。”
  “喏。”众人不敢有违,纷纷离去。
  胡瑟带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磨蹭到倒数第二个走,待旁人都走了,苍老在公子重身前站了站,低头恭敬道:“主上早该如此。”
  若说之前的公子重眼中还有温情,那么现在的公子重就真正成为了一个无心冷情的人,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
  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容,显露了冰山一角。
  狐偃把赵衰拽到了自己的宫室中,请他入座便道:“依你看,主上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赵衰替自己倒上一碗水,垂着眼皮道:“不管真假,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好事。”
  “好事?”狐偃蹙眉,“我真怕他记恨我啊。”
  “主上若是那种人,我早已弃他而去。”
  狐偃一拍自己脑门,笑道:“我还是他舅父呢,竟然还不如你看的明白。”
  赵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你怎有胆子打主上那一棍子,可是狐突老大夫嘱咐过什么?”
  狐偃笑望赵衰,道:“的确是我父亲的主意。”
  “哦,竟是这样,我懂了。”赵衰起身要走。
  狐偃问,“你懂什么了?”
  赵衰打开门,笑睨狐偃,“现在还不是全懂,以后大概就能全部知晓了。我想,你也是只知道了一不知二。”
  “嗯?”狐偃疑惑,待要问清楚,那赵衰已是走远了。
  晋国,郤城,一座大院落门前,姬商叩门,片刻有守门的小僮来开门,隔着门缝一望来人顿时大喜,欢呼叫喊:“主人回来了,主人回来了。”
  紧接着,大门内便喧哗起来,有叫主母的,有叫人名的,热闹喜悦自不在话下,激动时竟都忘记给姬商开门了。
  姬商哭笑不得,掂掂公孙雪,拧了他一把小脸,道:“咱们到家了。”遂即推开门自己入内。
  里面的女主人已哭了,赤着脚就跑了出来,又惊又喜道:“夫主。”
  “阿月,我回来了。”看见自己的妻子,姬商也是激动不已,只因他已三年不曾着家了,心中愧疚。
  激动过后,阿月一见被姬商抱着的公孙雪就愣了愣,道:“这是……”
  姬商道:“我的儿子,雍。当然,以后也是你的儿子了。”
  一霎阿月心中就生了委屈,但一想是她自己不中用,嫁给夫主这些年竟只生了一个女儿,夫主又在外长途奔波,有一两个女人也是常情,有了女人自然就有子嗣,现在夫主只是把子嗣带回了家来,没把那些女人带回来已是给足了她脸面,想到此处阿月就释然了,慈爱的道:“既是夫主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夫主放心,我定然视他如己出。”
  这是姬商最满意这个嫡妻的地方,贤淑大方不妒,就道:“你待他好,我自然也不会委屈了你,委屈了咱们的女儿。”
  阿月大喜,忙让着姬商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