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扫
  我最终没有把魏安赶回去。
  我当然不是不想让郭夫人知道那屋子里的黄金,而是听了魏安的话以后,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于是,我把魏安留了下来。
  我写了一封手书,向郭夫人禀明魏安跟随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圆谎麻烦,我在书中说魏安思念兄长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时已出了雍州地界,护卫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两边护卫不周,故而打算先让魏安随我去淮南祭祖,完毕之后再一起回去。
  此事耽误不得,写好之后,我让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车马继续前行,没有空余的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车上,手里一路上都在摆弄着随身带来的小木件。
  傅氏起于淮南,不过早在两百年前,傅氏本家就迁到了长安,留在淮南的不过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坟。以前在长安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和族人回淮南来祭祖,香烟缭绕,鼓乐喧嚣,各家供奉的祭品能从堂上一路摆出大门外。
  淮南是富庶之地,乱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枭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挟少帝到洛阳的时候,他曾经纵容收下军士到淮南抢掠,而后,谭熙、董匡曾在此大战,加上其余各路匪众滋扰,几年下来,这一带已城池尽毁。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将淮南收入囊中。不过此地与吴璋割据的淮扬交界,又兼林泽茂密,多有散勇流窜。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处小邑,也在战乱之中化作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荒草丛生,死寂一片。
  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废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惊地走过去,只见原来的白墙上有火烧的痕迹,却明显被人修补过,房顶和屋梁都是新的。
  再走进堂上,里面的牌位几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个挨一个,刻着父亲和兄长们的名字。
  我盯着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无先兆的,眼泪倏而模糊了全部。
  那些至亲的人,视我如明珠的人,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几年来,我刻意地遗忘那些让我疼痛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好像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像他们还会回来。
  可当他们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块,我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从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来。
  天灾人祸,昔日热闹的城邑成了荒野,风从天边扫过,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树上。
  府兵们忙忙碌碌,有人收拾着祭祀后的祭品,有人打扫门庭,领队的军曹大声叫人到附近的废墟里去看有没有柴火和灶台。
  我坐在一段残垣上,望着远处的坠坠夕阳,心中已经说不上凄凉或悲伤。
  我想起了给父兄送行时的情景。
  那时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厦倾颓也不肯服输。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唱那首扶灵时才会唱的歌,走到最后的时候,父亲突然笑了起来。
  “阿嫤!”他朝我大声喊,“别哭!活下去!”
  ……
  “夫人……”耳畔传来阿元哽咽的声音,回头,她擦着眼睛,问我,“今夜在此留宿么?”
  “嗯。”我答道。不在这里留宿还能怎么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了开去。
  我深吸口气,擦擦眼睛。哭过以后,心中的郁气排解不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疑惑。
  傅氏仅我一人,这祖宅却是新修的。
  是谁?
  魏安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我几乎忘了他。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瓦砾堆里翻检。
  “四叔寻什么?”我问。
  他抬头,答道:“寻些碎木料。”
  我瞥见他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几只参差不齐的木柄,想来是小锤子小凿子之类的工具。
  离家出走也不忘了带上这些,魏安的确是个怪人。
  “这是长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问道。
  “正是。”我说,故作轻松,“四叔觉得如何?”
  魏安的眼睛在我脸上瞄了瞄,许是方才哭得红肿,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不错。”魏安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过了会,补充道,“父亲也有老宅,在河西,不过比这里热闹些。”
  我默了一下,道:“这里从前也是热闹的。”这话再说下去又要起伤感,我对他说,“稍后还要用食,四叔勿走远。”说罢,转身走开。
  回到老宅前,军曹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担忧:“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须多加小心。”
  “怎么?”我讶然。
  “此地强人出没,方才来时,我曾见有人影在树林里探头,只怕是歹人的细作。”
  我沉吟,听他这么说,确有些担忧。不过看看这些府兵,他们都是魏郯一手历练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马,乌合之众即便来抢劫,也要掂量掂量。
  “知道了。”我对军曹说。
  许是我们操心过度,一夜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老宅虽然被毁过,可修得还算不错,至少前堂和左右两塾有顶有门。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给府兵们歇宿。
  早上起来,从井里打来水洗漱一番,再吃过些东西,我们就启程回雍州了。
  “出来几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觉无趣?”上车前,我问魏安。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听说兄长在豫州。”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四叔想去豫州?”我问。
  “嗯。”魏安点点头。
  “太远了,不去。”我笑笑,转身走开。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静,我望着路旁落寞的田野,忆起从前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色,许久都没有说话。
  虽然田园荒芜,这里的林木却显得更加茂盛,时而有溪水环绕,蓝天下别样美好。
  当前方一片浓密的树林迎面渐近时,军曹忽然令车马停住。
  “怎么了?”我感到不寻常,隔着帘子问道。
  军曹没有答话,却紧盯着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从林中射出,太远,没有射中什么人,却教众人立刻惊起。
  “护卫夫人公子!”军曹大吼一声拔刀。
  府兵们训练有素,即刻列作阵式抵挡。御人则即刻调转马首,往回退去。
  箭不断地从树林里飞出来,我听到粗野堆得鼓噪声音,隔着竹帘能看到有人影窜到路上。不过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毛贼,府兵们虽人少,且挡且退,却是有条不紊。
  阿元紧紧抓着我,满脸惊恐。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却听一阵鼓噪声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见一伙人突然从路旁的高草中窜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刀。
  眼看杀戮将近,军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御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马发力奔起,颠得我和阿元一下后倒。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车能不能跟上,着急地大喊。
  无人应答,却有呐喊和刀刃的铿锵声在后面不断传来,突然,马嘶鸣一声,霎时天地颠倒,我和阿元被倾覆的车厢带着狠狠地撞在车壁上,一阵翻滚。
  外面的喊杀声沸沸扬扬,似乎又有一群人杀了来,惨叫声不绝于耳。阿元抱着我不住发抖,我也缩作一团,脑海刷白。
  “……将军!”我听到有人喊。
  “去看前方伤亡多少,穷寇勿追!”一个声音道。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却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车帏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光照一同出现在眼前,刺目,却清俊依旧。
  “阿嫤!无事否?”裴潜一把将我扶住,神色紧张而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