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沉暮与破晓
  “拉森大人,请容我再次叨烦一句,女王的精神状况依然很不稳定,请您务必要谨慎行事。”
  “我会的,谢谢你的提醒,迪里斯先生。”
  弗里德曼向着王宫总管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总管迪里斯也以同样的姿态回应了他,接着便向塞茜寝房的大门迈去。在精准地等待了三秒钟后,迪里斯叩响了房门,用一副低沉而柔和的嗓音朝屋内唤道:
  “女王大人,弗里德曼.拉森求见。”
  在经过了十几秒的漫长等待后,房内依旧不见回应。迪里斯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弗里德曼,接着一清嗓子,用更加谦恭柔和的嗓音道:
  “恕我无礼,女王大人。”
  说罢,迪里斯一手推开房门,另一只手托起一个银质带盖的餐盘,以一个恭请的姿态递到弗里德曼面前。
  弗里德曼整理了一下领前的衣物,从迪里斯的手中接过盘子,缓缓向屋内踱去。身后,迪里斯轻轻地将门带上,接着便独自离开了。
  这屋子昏暗无比,原本的六扇窗子统统被关了起来,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室内,骚臭味如同是附着在岩石上的风化粪便般无法散去,而空气中的阵阵潮湿则让人分不清是汗水、尿液还是眼泪。
  弗里德曼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和臭味,看清了屋内的布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床铺。此时,塞茜正坐在床沿的一角,背对着弗里德曼。她的体型比上一次见到时消瘦了许多,在薄纱睡衣的包裹下,简直就像是一副骇人的骨架。
  “塞茜陛下?”
  弗里德曼尝试着呼唤对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将餐盘放在了桌子上。
  “迪里斯说您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弗里德曼掀开餐盘的盖子,从其中拿出了一块蛋糕,犹豫了一下后,又将蛋糕放下,转而拿起一盘削好的苹果。接着,他谨慎地踱向床边,尽量让自己的步态没有那么刻意。
  绕过床的边沿后,弗里德曼走向了塞茜的侧面。她看到塞茜正用手捧着某样东西,另一只手则像是抚摸着孩子那样轻轻划弄着。弗里德曼眯了眯眼睛,在看到塞茜的手心间是何物时,内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那是哈罗德王子的白石骑士雕像,他生前最爱的玩具。
  弗里德曼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悬的手托着果盘,不知如何是好。
  “这孩子以前常说,长大了要做一名白石骑士。”就在此时,塞茜却开口了,“即使被威尔格弗扇了巴掌,即使被灌输骑士只是国王的工具这种想法,他还是会偷偷告诉我,无论如何,他都会成为一名骑士,一名正义的、温柔的、善良的骑士。”
  塞茜的嗓子因缺水而变得沙哑无力,每说一句话,都会让弗里德曼感到钻心的痛苦。
  “哈罗德陛下是一位勇敢的人——是一位勇敢的男人。”弗里德曼道。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后,塞茜突然哑声一笑。
  “弗里德曼,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懦弱的女人,我总怕失去自己珍爱的一切,总是会在夜里惊醒,担心哪天早上睁开眼,发现黑衣信使站在我的床前,告诉我哈罗德的死讯。”
  “……”
  “哈罗德……我的儿子,他是我的一切,我知道王庭是怎样的泥潭,也知道威尔格弗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想要保护哈罗德,却让他成为了和我一样懦弱的人,这不是一个王该有的模样,我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后悔,但又比谁都……欣慰,他最终没有成为威尔格弗那样暴戾的人。”
  “但我却做了错事,那个私生子……那个杂种……我比威尔格弗更早知道他的存在,可我却没有狠下心来杀死他,明明我早就有机会,是我……是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陛下!”弗里德曼跪倒在塞茜面前,打断了她的话,“请不要这样说,如果当时我在场的话……”
  “拉森,你真的是一个完美的骑士,我是说真的。”塞茜露出一丝脆弱的笑容,“如果哈罗德也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可是……可是……”
  塞茜再也无法说下去,掩面哭泣起来。
  “陛下……我……我非常能够体会您的心情,我也失去了我的孩子,我明白……这是怎样的感受。哈罗德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有时候,我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布伦纳的影子……”
  弗里德曼止了声,避免自己也陷入到伤感的回忆中。
  “拉森,你还记得么?”这时,塞茜突然抬起头来,抹掉了眼旁的泪水,朝拉森笑道,“我和威尔格弗的婚礼,你还记得吗?”
  “……是的,陛下。当时我很荣幸地担任了先王的代问者,而那时的您还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塞茜喃喃道,似乎去往了久远的过去,“你还记得你在门前向我发问完后,我向你提的问题吗?”
  “是的,您问我,‘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职责又是什么?’。”弗里德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确实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衷心感到快乐的时光之一。
  “那你记得自己的回答吗?”
  “为了守护国王,确保嫁给国王的是一个善良、贤惠的人。”
  “不是这个。”塞茜摇了摇头,“我还问了你,除此之外,你的职责是什么?”
  “……为了守护这个国家。”
  “呵呵呵……”听了弗里德曼的回答后,塞茜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之前更加不拘了一些,却也更加惨淡了一些。
  “是的,你说,为了守护这个国家,我也记得。可你知道吗?我当时想要听到的回答是什么?我想要听你说,‘为了守护您,我亲爱的塞茜’。”
  “……”
  “你知道吗,拉森,我有多少个夜晚曾经思考过,如果我早出生几年,如果被威尔格弗看中的是我的妹妹或者姐姐们,而不是我,那我是否会成为你的妻子?”
  “陛下……”
  “不要说话!”塞茜突然叫道,用手挡在脸前,“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不想听你喊我陛下,也不想听你那些恭敬的安慰话。”
  “……”
  弗里德曼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沉默地望着地面。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的情形让他无地自容。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你并非为我而来,但你不用感到愧疚。”就像是看出了弗里德曼的心思一样,塞茜开口道,“虽然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但这世界上确实还有许多为生存而努力的人,只是我……真的累了。”
  “……”
  “王的血脉已经断绝了,现在有许多人都在蠢蠢欲动,窥伺空缺的王位。可那些人不过是些旁系贵族,有些甚至早就不姓摩根了。于其将这个国家交给他们,倒不如……”
  塞茜看向弗里德曼,这让他的肩膀猛然一震。
  “不……绝不能这样!”弗里德曼睁大了眼,向前一跨步,“特雷翁大人是一位英明的统治者,又是威尔格弗先王的亲弟弟,他一定可以……”
  “够了!你我都明白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塞茜叫道,“什么事情都会改变,我已经充分体会过了这种痛苦……摩根也绝不是永恒的,大战之后,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都会改头换面。”
  塞茜直视着弗里德曼,眼旁松弛而红肿,眼中却无一丝懦弱和犹豫。
  “拉森,倘若你现在依旧愿意说出‘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就做好你该做的事,带着它走向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