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天前所发生的事情(下)
  布伦纳倚靠在光秃的岩石上,双眼迷离地望着远处。天空展现为一幅乏味的画卷,用着最简单、最苍白的颜色勾画出此时此景。
  一如既往的灰色平原,以及黄昏之时的暗淡昏黄。稀薄的云彩之后,群星开始隐现,如同扎满画布的小孔,透露出微弱的光芒。
  这是他在灰色平原的第五天。
  五天的时间,青灰色依旧,他没有望见河川,更没有望见那“奇迹之地”。布伦纳就像是一个并不虔诚的信徒,在荒原中踏上朝拜之旅。但他的内心并无神明指引,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逃离,只是为了自己。
  他的头歪斜在一侧,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臂。那里,参差不齐的断面上覆盖着一层染红的布,本应是手掌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身旁,一只死掉的狐狸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脖子间凸显出一个可怖的伤口。
  半个小时之前,这只天杀的荒原狐突然从一旁跳了出来,趁着布伦纳不备,朝着他的喉咙扑去。本能使得布伦纳伸出手来,挡在了狐狸的前面。
  那狐狸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任凭布伦纳怎么捶打、挥甩,深陷在骨肉中的尖牙就是不肯拔出。生死的对峙中,布伦纳腾地从腰间抽出自己的匕首,直直地扎入了狐狸的喉咙。一声呜咽之中,狐狸的牙齿松动了开来,布伦纳强忍着剧痛,将狐狸的双颚撑开,尸体软绵绵地坠落在地,而那只手也如同是身外之物一样无力地垂下,仅有丝丝的血肉尚且牵连其中。
  “不……不……”
  布伦纳无神地捧起自己的左手,极力想要将它“塞回”小臂上。他将手朝着断口旋、挤压,鲜血四溢,痛楚爆发。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痛楚,比父亲的巴掌还要痛上十倍百倍。
  他一边颤抖着,一边试图将手接回去。鲜血淳淳流出,他觉得手臂燥热,却又异常的冰凉。
  燥热,是燃烧生命;冰凉,是死气缠身。
  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超过了对完整的诉求。
  布伦纳抄起小刀,将仅存的血肉割断,又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缠绕在伤口上。
  他俯下了身子,将缠好的伤口死死地压在腹前,失声大哭起来。逃离王都以来的所有压抑情绪被全部释放。他恨那个王室的小崽子、恨国王、更加恨自己的父亲。
  只是因为伤了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轮到王位的垃圾,就要被流放到第一边戍团。那是什么地方?是杀人犯、强奸犯,是各类犯下滔天大罪的人的去处,是凛冬之中的天然囚笼,是有去无归的末地。
  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相信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只是父亲不愿意为他争取。或许那男人本就想摆脱他,摆脱他这个用母亲的死亡换来自己的出生的血子。
  ——是啊,那男人,根本就不在乎我。就像他一直所表现出的那样:一具冻僵的尸体。
  夜晚渐近,黄昏占据了世界的画布。布伦纳的哭声渐息,转变为一种异样的平静。但这平静绝非是出于放弃一切的心态,相反的,求生的欲望比之以往更加强烈。
  “诸神啊……”布伦纳将视线从断手和狐狸的尸体上移开,转而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低低垂下,“我渴望生的机会,渴望复仇的机会,我祈求得到您的聆听,得到您的垂怜。”
  布伦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祷词,直到夕阳西下,完全沉浸于地表之下。
  ——铃
  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布伦纳抬起头来,一个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那男人手执一根长杖,仗端垂挂着数以千计的铃铛。破布一样的衣服耷拉在身上,背后绑着两根飘着七色彩带的棍子。布伦纳从未见过这副打扮,倘若是在摩根,这只会被称之为疯子或野蛮人的行头。
  “……你是谁?”布伦纳向后一缩身,警惕地问道。
  “我不是谁,只是你需要我,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男人以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布伦纳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诸神?”
  “我不是诸神,我是祂的使者,而祂是世间的唯一神。”
  “祂……?”
  男人没有回答布伦纳的问题,而是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告诉我,孩子,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布伦纳抿了抿嘴,说道,“往东,穿过哈德利翁,去奇迹之地。”
  “hadleorhvoen”男人轻幽幽地说出了一个类似“哈德利翁”但口音更加陌生的词汇,“孩子,你知道你所说的哈德利翁的含义吗?”
  布伦纳沉默地摇了摇头。
  “守护秘密之地。”男人回答到,“它要守护的秘密,就在这片荒原之后,也就是你所说的——奇迹之地。只可惜,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布伦纳的心头猛地一颤。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男人磕了一下手中的长杖,铃铛哗哗作响,“那里曾经是奇迹之地,或者说,它本身就是奇迹。可现在,那里只有焦土、残垣,和永远燃烧不尽的火焰。那片土地,早就被你们信奉的西明一族毁灭了。”
  “怎么可能……”布伦纳的嘴唇发颤,断掉的手臂传来了阵阵幻痛,“那我到了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铃!
  男人又以长杖捶地,铃铛声比上一次更加响亮。
  “告诉我,孩子,你想活下去吗?”
  布伦纳抬起头来,低声嘶哑道,“想。”
  “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想要活下去?”
  “我……我不知道。”布伦纳的双眸黯淡了下去,“我……只是想活着,然后……杀死罪有应得的人。”
  “复仇,你已经知道你想要活下去的动机了。”男人第三次以仗捶地,铃铛以空前的聒噪声发出共鸣,“我可以帮你活下去,我可以予你新的生命。你将受到祂的庇护与锤炼,成为祂虔诚的信奉者。你将为祂而起,因祂而死。你将听到祂的名字,这名字你只可记住,不可言说。你将为祂保守一辈子的秘密,祂的存在和话语只可深藏于你的脑海中,深藏于最深的意识中,倘若你说出了祂的事,必将迎来最为苦痛的惩罚。你接受吗,孩子?”
  “我……”布伦纳向前跪倒,深深地埋下了头,“我接受,谨听……祂的指引。”
  “很好,”男人第四次捶地,“借由我之口,祂将祂的名字告诉了你。记住,孩子,祂被称作为千面圣者,是世界原初之主,世间唯一的真神。”
  “……”布伦纳禁闭双唇,唯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从此以后,你的旧身将陨落于此。你将舍弃原本的名字。告诉我,孩子,你叫什么?”男人第五次捶地。
  “……布伦纳.拉森。”
  “从此以后,你的旧债将随你而行。你的仇人的名字将永远烙在你的心脏上。告诉我,孩子,它叫什么?”第六次捶地。
  “……弗里德曼.拉森。”
  “从此以后,你的新生将为你而来。你将拥有新的面容和新的名字。告诉我,孩子,你想叫什么?”第七次捶地。
  布伦纳看了一眼身旁的死尸,缓缓地抬起了头。
  “……狐狸。”
  。
  。
  。
  “唉。”
  老板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舒服地将头倚在躺椅上。
  “狐狸,你还是亲口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把你带到了那个人的梦中之梦。”一旁,拉玛从宽敞舒适的大床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相比你也看到了你想知道的事,按照约定,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关于那个男孩的事。”
  “先别急,我可爱的女士。”老板从躺椅上支起身来,走向了床前,“明天,我希望您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拉玛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可没说过要我做这么多事!”
  “啊,我确实没说。然而我也没说具体帮什么,不是吗?”老板怂了怂肩,“不过请放心,这是最后一个忙,我保证。在那之后,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
  “你……”拉玛咬紧了牙关,随即又气馁地松了开来,“请记住,等价交换。”
  “当然,这是作为一名情报商人的原则。”老板挑逗般地一笑,“顺带一提,您认识狐狸吗?”
  “不算认识,我只在钟塔见过他几次,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过……”拉玛沉吟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是弗里德曼——那个‘破晓骑士’的儿子……”
  老板抿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从床边的桌子上抄起一盏酒杯,“说起来,您知道弗里德曼.拉森为何被流放到第一边戍团吗?”
  拉玛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因为触犯了某个王室成员,我是这么听说的,怎么了?”
  “那个王室成员,正是梦中之梦所看到的王室孩子的父亲,弗里德曼.拉森有意调查了他们那一支的底细,发现了许多不得了的勾当,只可惜这件事被压下去了,而我们敬爱的‘破晓骑士’也因此被流放了。”
  老板深深地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接着将其放回了原处。
  “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