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关我什么事,这五个字就像一条横亘的长河,将清岑和萧若隔得很开,也让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得更加困难。
  萧若心想,这些年来清岑果然没多少长进,他还是像当年那样目中无人,并且自视甚高。
  而自己早在多年的摸爬滚打中,做到了世事洞明,参透了人情练达,并且凭借自身的努力,一路乘风破浪,过五关斩六将,稳稳地登上了掌门的位置。
  思及此,萧若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语调不温不火道:“我深知你法力退步,也没打算借故欺辱你,你曾两次作弄于我,我也并不想和你计较。待人接物,理当遵从温良恭让,但你几次三番地挑衅……”
  萧若的话尚未讲完,清岑嗓音沉缓道:“四下无人,正是欺辱我的好时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萧若抬眸眺望,只见宁瑟远在数十里之外,显然无法顾及此处的清岑。
  他握紧了手中剑柄,又蓦地松开几分,笑了一声道:“你的话有些奇怪,莫不是想引诱我同你过招?我不会上当的,我身为天乾山掌门,上任之初就立下重诺,绝无可能以强欺弱。”
  清岑听到“以强欺弱”这四个字,竟然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意味深长,“我也觉得奇怪,你为何能当上掌门。”
  我也觉得奇怪,你为何能当上掌门。
  这句话结合方才那句“关我什么事”,几乎让萧若气血上涌,他正要使力拔剑出鞘,站在一旁的修士立刻按住了他的手,“掌门请三思!”
  那修士道:“掌门如今身居高位,万万不能鲁莽行事,天君殿下……”
  他原本想说,天君殿下言之有理,然而到底还是怕萧若连他一起砍了,所以措辞相当委婉道:“天君殿下没有恶意,还请掌门放宽心。”
  这般拉架的话语,说得非常及时得体,如果清岑保持沉默,萧若也不会再同他计较。
  然而清岑却道:“你身为掌门,还没有属下明理。”
  萧若的背后跟着十几个修士,清岑的话无疑落了他的面子,他闷不吭声了一阵,暗自绞尽脑汁地思索,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口舌之争上败下阵来。
  他努力地斟酌措辞,又默默地打好了腹稿,终于正气凛然地接话道:“别再与我耗费口舌,若非你从中作梗,断不会闹到这种境地,我一开始想同你和谈,可你非但没有容人之量,还三番四次地出言挑衅,身为位高权重的天君,本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却做出了这样的表率,难道不是更加的不明理?”
  萧若以为,他这番话讲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必定能触动清岑,使他幡然悔悟,羞愧不已,继而落得下风,并且无言以对。
  然而清岑嗯了一声,一派坦荡地答道:“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这五个字给了萧若会心一击。
  就好像刚才那番话都白讲了一样。
  他觉得和清岑交谈根本不是办法,只能先动手过两招了。
  正在此时,火海砰然炸裂。
  溅起的火浪似有百尺之高,转瞬吞没了宁瑟幻化出来的凤凰虚影,她本该立在原地,将那海浪因势利导,不过火潮爆发的这一刻,她脑子里想的只有清岑。
  她慌慌张张地偏过头,望向清岑所在的地方。
  剑光遮盖了火光,天幕一霎大亮。
  宁瑟惊愕地发现,萧若竟然和清岑打了起来,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就认定是萧若先动的手。
  思及清岑怕火,现在还要被迫迎战,宁瑟那颗护短的心也几乎要炸了。
  她提着长剑御风而至,片刻后凝起一条火蛇,狂风穿透长剑之下,带着罡气袭向萧若。
  诚然方才的确是萧若先动的手,并且打从他动手之后,清岑始终只守不攻,他原本以为清岑的法力果然大减,直到宁瑟与他刀剑相向,他才反应过来清岑是在故意示弱。
  “莫要被他诓骗。”萧若蹙紧双眉,避开宁瑟的剑锋,“是他精于计较,刻意引我出手。”
  宁瑟瞧见清岑立在一边,衣襟和袖袂都有几分凌乱,墨色长发散漫披在肩头,虽说别有一种惹人心动的美,也让宁瑟看得有点痴了,但是这种散乱的风度,完全不像他一贯的翩然出尘,而他本人默不作声地站着,身形依然颀长高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受了委屈。
  她的心里当即一揪,顿时心疼的不行,随后又涌上一股无名业火。
  宁瑟觉得萧若一向话多,而清岑总是沉默寡言,方才留着他们两个在这里,也不知道萧若对清岑说了什么话,让清岑平白无故受了委屈,现在还要忍气吞声。
  她这么一想,心头火冒得更大,于是侧过头看向萧若,尾音上扬地问道:“你怎么总是这么有理?”
  萧若心想,那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以理服人。
  不过尚未讲出来,就听宁瑟恶狠狠道:“你如果想仗着人多欺负他,别怪我剑下不留情面。”
  这番话常见于各种戏折子,一般都是壮士保护美人时所讲的话,壮士说得越狠,就越突出美人的娇弱,所以萧若刚刚听到的那一刻,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偏过头望向一边,看到清岑美人正站在山石前,眼见宁瑟对萧若放下了狠话,清岑的脸上也没什么愧色。
  “你何时见到我欺负他?”萧若正想辩解,用言语一证清白,又见远方火海滔天,卷着巨浪朝这里扫了过来。
  当空烟尘四散,他挥剑作出结界,衣袖带风奔跃在山崖之上,想弄出一个巨大的屏障,将火海隔绝在外。
  山上怪石嶙峋,脚底忽有一处凸起,他低头向下一看,竟是一处地震封印。
  从前的神仙来到南岭时,曾经立下这样的封印,用来控制火海的地震,完成对火浪的疏浚。
  这个封印是往年历次地震的累加,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浆流。
  清岑就站在此地山崖之下,倘若拆了这处封印,很可能给他带去灭顶之灾。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萧若自己都觉得心惊。
  他并不想害人。
  往日的清岑作弄于他,也只是祸及他的外貌,经过两三个月便能好全,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性命,和清岑的口舌之争也只是唇枪舌战,争赢了的人并不算赢,认真的人却是真的输了。
  萧若垂首向下望去,只见清岑依然站在原地,而宁瑟立在他的跟前,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眼底满是莹润的亮光,对待他的态度也无比珍惜。
  萧若不远千里来到南岭,并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局面。
  宁瑟离开那里以后,清岑还是没有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都着实好看得很。
  怪石崩塌的那一刻,火海岩浆一并喷出,天云染上尘埃碎屑,远处的山河都震颤了数下。
  萧若腾云而起,手中一片凉薄的汗意,心房像是沉了又沉,脑中渐渐变得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那地震封印解除了,而他难辞其咎。
  天乾山的修士被萧若护于结界之中,那些修士口中惊呼殿下,还有几位要前去救人,萧若的耳边却有一阵嗡鸣,修士说的话他不太能听得清。
  他想起北漠战场上清岑以一敌万,带着一众天将首当其冲,哪怕弑神剑穿肩而过,也强忍着碎骨之痛打完了整场仗,他们攻下魔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死了去往人界的道路,以求凡界生灵安然无忧。
  庆功宴上诸位兵将举杯相碰,诚心诚意地祝愿主将早日康复,寿与天齐……如今这寿与天齐,可能毁在了萧若的手里。
  他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要执迷于儿女情长,尤其是这般自我欺骗的一厢情愿。
  暴虐的火海狂涌翻浪,却伤不到宁瑟一根头发,她拿着一把天火化成的长剑,剑芒如火如荼,灼亮苍穹四野,她眼中的光彩却骤然失色。
  她找不到清岑了。
  像是心底被蓦地挖空了一块,惊慌和恐惧纷至沓来。
  夜幕中孤月凄冷,残星余辉明灭,她在汪洋火海四处游荡,跑得神思空离,脸颊也失尽了血色。
  她自小擅长控火,从未觉得火焰如此狰狞,漫天都是泛着烟灰的亮光,地表仍然在上下震荡。
  “清岑!”她大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宁瑟没有哭,因为知道哭根本没用,她扛着剑跪在半空,手下金光铺展绵延,以求能寻找到清岑的踪迹。
  她不知道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南岭的地势有问题,那金光愈加微弱,她的手指也开始颤抖。
  好像昨天还在妙音海中玩水浪,海鸟跟在她身后奔跑,她转眼就能扑到清岑身边,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现在,她把他弄丢了。
  “你在哪里?”她抬眸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