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六章
  “阿多, 只调三百弓箭手?”
  说话间, 魏悦戴上头盔, 跃身上马。
  黑色战马打着响鼻, 前蹄踏动两下, 即使没有佩戴铁甲, 肩高和体型也超出多数战马。
  “足够了。”
  赵嘉笑了笑, 对卫青吩咐几句。后者郑重点头,正色道:“郎君放心,青定不负使命, 绝不让对方前进半步!”
  “善。”
  赵嘉颔首,检查过手-弩和刀盾,目光扫视众人, 沉声道:“出战!”
  两千人列队, 除提前择选出的弓箭手,以及游动杀敌的骑兵, 余者尽数步战。但不采取惯常的阵型, 而是舍弃大盾, 沙陵步卒在前, 枪矛兵在后, 从最开始就摆出冲锋架势。
  “比战阵,你我皆非对方敌手。既然如此, 无妨按战场上的规矩。”赵嘉掀起嘴角,用手指敲敲头盔, 继而看向对面的虎贲军, 笑得意味深长。
  “战场上的规矩?”魏悦骑在马背,单手勒住缰绳,控制住因煞气兴奋的战马,对赵嘉挑了下眉尾,笑道,“也好,就照阿多所言。”
  所谓战场上的规矩,自然是没有规矩。
  参战的将兵只有一个目标:杀敌,胜利!
  待士卒列阵完毕,赵嘉收起笑容,长刀出鞘,猛然向前一挥,刀尖正对校场另一侧的虎贲战阵。
  “杀!”
  沙陵步卒以刀背击打臂上圆盾,一反之前沉默,犹如一头头兴奋的凶兽,锁定猎物,双眼放出凶光。
  “杀!”
  枪矛兵的战意被激发,攥紧兵器,紧随沙陵步卒步伐。刀山火海、狂风暴雪他们都曾闯过,拿出拼命的架势,兵家又如何?一样会是手下败将!
  魏悦在阵前站定,长刀掼在地,亲自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同士卒的吼声交织在一起,气势惊人,凝成的煞气近似有形。
  率虎贲军迎战的兵家大贤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表情中的凝重。纵然他们精通战阵,练出的虎贲堪称精锐,面对这样的强敌,单从气势而言,胜算未必高过五成。
  第一场比试已经让他们惊异。
  毕竟曹时不擅谋略,更类猛将,淮阴侯留下的战阵正能克敌制胜。当年项王何等勇猛,最后如何,还不是遭遇十面埋伏,在楚歌声中自刎乌江。
  鉴于自身经验,众人笃定能取得开门红。
  万万没有想到,胜归胜,却非他们想要的胜利。
  严格来讲,在双方陷入僵持后,是天子下令结束战斗,以战损定输赢,方才得出结果。
  换成真正的战场,陷入这样的僵局,彼此的胜算和败率都在五五开。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怕是淮阴侯后人,也无法迅速奠定优势。如此取得首胜,兵家众人自然未见喜色。
  他们参与这次演武,目的是让天子清楚看到,他们掌握的一切能助天子练成强军,能如秦锐士和魏武卒般碾压对手,横扫敌军!
  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偏离轨道。
  四营之强超出预期。
  他们没有小看对手,仍险些当场翻船。
  但说一千道一万,研究兵法谋略的大佬向来不忌讳更强的对手。对手越强,越有战胜的价值。这样的强者越多,越是让他们欣喜。
  曹时属于猛将那一挂,除非撬开脑壳,基本没有成为帅的可能。
  眼前这两人则不然。
  从魏悦和赵嘉身上,他们不只看到“勇”,更看到“谋”。如非演武尚未结束,场合不对,见才心喜的兵家大贤会做出什么举动,当真有些说不好。
  双方列阵,一方气势惊人,战意澎湃;另一方同样意志坚定,在两位大佬的带领下,硬是调整过来,顶住亲军压力,准备迎战。
  “果然不简单。”赵嘉站在队首,看到虎贲军的表现,眼底闪过激赏。
  “阿多!”
  魏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赵嘉没有转头,直接举起长刀,不等虎贲军反应过来,竟主动打乱阵型,以沙陵步卒为前锋,径直朝对手冲杀过去。
  这种战法出乎所有人预料,简直闻所未闻。
  高台上,刘彻腾地站起身,上前数步,站定台边,只为看得更加清楚。窦婴、陈午和王信等面露惊愕,不及想清楚,下意识随天子一同起身。
  韩安国和王恢是知兵之人,但对赵嘉的用兵法也看不太明白。
  这是开场就要决战?
  以步卒冲锋,骑兵做什么?
  再者说,他忘记对面有弓箭手吗?
  众人怀揣疑问,战场上兵家大佬同样冒出数个问号。只是不懂归不懂,不妨碍他们调动弓箭手和骑兵,准备剿灭冲上来的步卒。
  “齐射!”
  指挥步卒的老者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估算对手冲锋的距离,准备下达号令。
  让他没料到的是,沙陵步卒冲到一半,突然集体加速,以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夸张到带起一路烟尘。
  啪嗒。
  首次看到这样的非人类,兵家大佬集体下巴落地,好悬没能扶起来。待从震撼中转醒,沙陵步卒已冲到阵前,近在咫尺。
  “放箭!”
  因惊愕错过第一次战机,老者并未慌乱,令弓箭手调整角度,锁定后至的枪矛兵。
  箭矢如蝗,纷纷飞落。
  沙陵步卒半点不受影响,仍是健步如飞。
  枪矛兵借助战场经验和训练积累,互相配合挡开箭雨。“伤者”不多,“死者”寥寥,根本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
  沙陵步卒狂奔到阵前,做出更加惊人的举动,凭借长刀和臂甲,连“杀”数名虎贲壮士,抢夺对方的大盾,硬-撞-向虎贲战阵。
  为减少重量,增加速度,沙陵步卒舍弃大盾。要用时,直接从“敌人”手中去抢,真实诠释何为“浪到飞起”。
  身为计划的制定者,赵嘉耸耸肩膀,表示这才哪到哪?
  听边郡的老人说,当年匈奴势大,边军缺少战马,杂胡都能跟着匈奴耀武扬威。魏尚之前的云中太守穷得叮当响,又不能任胡骑放肆,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以步兵怼胡骑,怼死抢过战马,然后再训练骑兵。
  这样的战斗方式,在边军中代代相传。
  直至文景两朝大批饲养战马,到武帝朝时,出栏的战马达到三十万,这才令汉军有了质的飞跃,不需要再死盯着胡人的战马。
  如今不过是从对方手里抢夺兵器,对边郡出身的军伍来说,小意思,绝对没问题!
  于是乎,演武场中发生神奇一幕,天子亲军一路狂奔,阵前无所不用其极,硬是从虎贲军手中抢下五十多面大盾,转头就结成战阵,将对手一一撞飞。
  虎贲军匆忙调动,两侧的大盾迅速合拢,长矛兵聚集到盾后,意图击杀冲阵的亲军。
  见到军阵调动,赵嘉心中一喜,手指抵到唇边,发出三声哨音。卫青和赵破奴等接到命令,立即开弓射箭,目标不是虎贲步卒,而是对方的骑兵。
  为杀伤赵嘉所部,虎贲军连发箭雨,手中剩余的箭矢不多,勉强回击两次,再无法进行抗衡。
  箭雨覆盖下,虎贲骑兵不得不退让闪避,进而被拉离战阵,同步兵越来越远。
  魏悦抓准战机,分两百骑配合弓箭手,将虎贲骑兵进一步逐远,自己率余下骑兵包围敌阵,在外围穿花而过,手起刀落,眨眼间“砍死”三百余人。
  赵嘉以步卒冲-击-虎贲战阵,撕开缺口,却不向里冲,只在外围杀敌,不给对方困住自己的机会。待双方纠缠到一处,魏悦率骑兵杀出,从另外三面动手,逐步向内蚕食,直至将战阵削平为止。
  看出赵嘉和魏悦的打算,老者尽量收缩防御,并向骑兵求救。
  奈何虎贲骑兵自顾不暇,对上身经百战的云中骑和上郡骑兵,哪怕人数占优,也难以撕开防线。兼有不断飞来的箭雨,能保持不败已是幸运,遑论分兵救援。
  中年汉子骑在马上,手中挥舞长-枪,目睹身边的军伍一个个“战死”,不免生出怀疑,难道他在深山隐居太久,同外界彻底脱节?竟不知汉家骑兵变得如此之强,匈奴王庭禁卫都未必能敌。
  高台上,将战况尽览眼底,刘彻既感到激动,又隐隐生出捂眼冲动。
  天子亲军代表他的颜面,能取胜自然是好。然而,这样的战斗方式不循常理,会不会显得胜之不武?
  事实上,刘彻的担心纯属多余。
  兵家是循规蹈矩的学派吗?
  压根不是。
  春秋诸侯交锋,中场歇息还能把酒言欢,喝到高兴了直接退兵,很少采用阴谋诡计。
  进入战国时期,情况迅速发生转变,秦国的军功爵了解一下,堪称职业士兵的魏武卒研究一番,很快会发现,这个时期的军队和战场,早和百年前截然不同。
  无论孙子、孙膑还是尉缭子,兵法成书的目的,必然有一个共同主旨:一切为了胜利!
  有这样的模板,赵嘉和魏悦的战斗方式非但不会引起争议,反而会让兵家众人眼前一亮,对他们生出更大兴趣。
  可以想见,在演武结束之后,除非两人躲在军营不出,否则休想有清净日子。
  赵嘉和魏悦行动默契,哪怕陷入混战,只要看到对方的身影,确认刀锋指向哪个方向,就知晓该如何配合。
  很快,战场进入赵嘉计划中的步调。
  兵家大佬再强,虎贲军到底新成不久,缺少实战经验。虽能做到令行禁止、遇敌不退,临战却缺少机变,没有上级命令,劣势很快呈现。
  抓住机会,沙陵步卒打出一波冲锋,大盾横起来往前砸,刀背猛然向下劈,前臂的护甲和圆盾也成为击敌的凶-器。
  杀到中途,一队沙陵步卒突然解下圆盾,朝老者所在投掷出去。
  呼啸声中,圆盾接连砸下,老者以长刀格挡,仍是挨了两下,额头现出青紫,更不用提护卫他的军伍。
  “再投!”
  因隔着人墙,手-弩发挥不出多少效用,为取得“斩将”之功,沙陵步卒陆续解下圆盾,有的甚至解开刀鞘,争相向老者招呼过去。
  盾牌刀鞘黑压压飞来,老者满脸愕然。
  他也算是遍览群书,对各家练兵法耳熟能详,这样的军队当真是世所罕见,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可惜没多少时间给他去想,盾牌眨眼即至,老者不得不抓紧闪避,以免被埋在“战场”。
  在老者后退的同时,沙陵步卒的进攻变得更为猛烈,魏悦所部骑兵加速挥刀,割麦子一样,将虎贲战阵切掉一块又一块。
  等切得差不多,将收尾工作留给赵嘉,魏悦调头迎击虎贲骑兵,同时给射空箭壶的卫青等人下令:“夺旗!”
  “诺!”
  少年们扔掉箭壶,没时间上马,索性拿出平时里训练的架势,绕过战圈外围,直扑虎贲战旗。
  待卫青和赵破奴-拔-下旗帜,公孙敖和赵信敲响战鼓,两千虎贲已被杀得不足三百。老者到底没能躲过,被盾牌和刀鞘压住;中年汉子被魏悦挑落马下,再无力组织反击。
  鼓声响,宣告此战结束。
  虽然落败,两位兵家大佬全无怒色,反而哈哈大笑,分明是相当畅快。
  知晓击败自己的步卒是赵嘉训练,老者眼放精光,活似看到什么宝贝。当下按住赵嘉的肩膀,笑道:“后生可畏,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顶着老者的目光,被聚集过来的诸位大佬包围,赵嘉顿觉头皮发紧,预感到自己会有麻烦,而且相当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