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章
  一场大雪过后, 边塞之地尽被银白覆盖。
  入夜后北风呼啸, 吹在人脸上, 似刮骨的刀子。
  云中城头, 一伍步卒手持火把, 与守过一个时辰的同袍换岗。
  自从朝廷下旨, 以羊毛和禽绒制衣, 边军的絮衣、大袴和足衣陆续做出更换,连同头盔在内,均舍弃原来采用的兽皮和葛麻, 全部换用新材料,穿起来轻便保暖不说,加上分五指的手套, 能有效避免军伍出现冻伤, 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城头换防后,几名役夫背着藤筐走上城墙。筐中装满劈好的木柴和打捆的干草, 还有小半罐松油。
  “口令!”
  军伍举起火把, 火光照亮役夫的脸。长刀半出鞘, 一旦役夫回答不上, 势必会被刀架上脖子。轻者关押起来, 待到明日确认身份再做处置。敢硬闯者当场斩杀,凡有关系者一并获罪。
  “武威!”
  役夫穿着羊毛制的衣裤, 外罩皮袄,头上戴着能护住双耳的帽子, 脚下踩着兽皮靴, 腰间扎四指宽的布带。除了背上的藤筐,还佩有一把木制弯弓,没有箭壶,箭矢用布袋包裹,以粗绳绑在腰间。
  “王伍长,是我。”役夫回出口令,抬手推了推皮帽,现出一张刚毅黝黑的面庞。
  “原来是你。”王伍长收回长刀,奇怪道,“怎么是你带人来?按照规矩,该是从原阳发来的役夫。”
  “人手不够,他们去北城门了。”役夫跺跺双脚,对身后的人示意,“动作利落些,火把都点上。”
  役夫们先搬开木柴,随后从藤筐里取出特制的火把,上面缠着油浸过的粗布,点燃后不易熄灭,还会散发阵阵松香味。
  “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王伍长道。
  早在今日午后,队率就下达命令,夜间巡逻务必谨慎。遇有南来的大军,速速禀报城内,以火把为号,放其入城。
  役夫生在边塞,自知军令之严。
  尤其今夜,城内气氛很不寻常。纵然心中好奇,也知王伍长不会透露半句,加上不想惹麻烦,没有开口询问,点齐带来的人手,背起空掉的藤筐,匆匆步下城头。
  “伯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名颌下冒出青龇,身材稍显干瘦的年轻人问道。
  “闭嘴!”役夫低声喝道,紧了紧身上的腰带,目光扫视众人,“非是你我该打听的事,最好闭紧嘴巴。想得太多只会惹来麻烦。尤其是你,鹿季,平日里专你话多。此处不比乡间,管好你的嘴巴,若是被拿住军法处置,休怪无人为你求情!”
  青年缩了缩脖子,心底仍有几分不服气。对上役夫严厉的表情,到底没敢硬顶。不高不低嘟囔几声,就背着藤筐往前走,再也没敢打听。
  和鹿季同样怀抱有好奇心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碍于规矩严,又有带队的役夫厉声喝止,才将疑问埋入心里,没有寻守城的同乡打探。
  纵然没有确切消息,仰赖常年生活在边郡,众人对大战前的气氛都是格外敏感。尤其是曾随大军上过战场,运送辎重的几名长者,嘴上没说,心中早已有所猜测。
  “回去后别东想西想,全都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干活。”一名年长的役夫背着藤筐,大步向前走。
  众人被风一吹,纷纷打了个激灵,陆续加快脚步。
  长者说得对,甭管城内出了何事,有边军在前,尚轮不到他们担忧。即使真有战端,边郡儿郎何曾惧过半分。
  与其七想八想,不如早点回去,烤火暖暖身子,扒出藏在火灰中的大芋,睡前再填一填肚子。
  役夫们在夜色中行进,手中火把被风撕扯,随时可能熄灭。好在天空悬挂银月,且有雪地反光,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准方向。
  城头上,王伍长在火盆边站过片刻,继续带领士卒巡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城外突然出现一支汉军。
  大军排成长龙,行进间不闻任何嘈杂。战马踏过雪地,除开口鼻喷出的热气,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嘶鸣。
  “伍长,有人!”
  军伍发现情况,立刻放下火把,在墙后拉开弓弦。
  之前换防的兵卒陆续被叫醒,飞速跑上墙头。同时有两名军伍飞奔下城墙,分别往太守府和设在城内的军营送信。
  距离城下尚有五十步,大军突然停住。
  一队骑兵策马前行,为首三人从马背取下火把,点燃之后,左右摇动三下。待到太守府来人,确认讯号无误,城门从内开启,大军排成四列,鱼贯走入城内。
  之前赵嘉通过金雕送信,言近两日可到,城内早做好布置,确保大军抵达之前,不泄露半点消息。
  今夜大军抵达,魏悦得人禀报,策马离开太守府,亲自登上城头。
  因来得匆忙,魏悦身上未着甲,仅着浅色深衣,外罩狐皮制的斗篷。长发没有束髻,用一条绢布带系住,如黑瀑垂在肩后。
  冷风袭过,斗篷似鹰翼翻飞。
  风停之后,魏悦俯瞰城下,两缕乌发垂落鬓边,黑眸浓烈似墨。因着冷意,薄唇不染半分色泽。
  行动计划缜密,大军全部入城,赵嘉、公孙贺和韩嫣联袂前往太守府,城内的胡人始终无知无觉,没有发现半分异样。
  城门关闭之后,魏悦策马回府,恰好在府门前遇上赵嘉。
  自长安一别,两人许久未见,始终以金雕和信鹰传递消息。
  此番大军抵达,预示对匈奴的大战即将开启。
  按照计划,两人将各率万名汉军,从云中郡出发,兵锋直指陇西,锁定驻守在那里的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
  此战目标是夺回水草丰美的河套,将匈奴人进一步向北驱逐,为继续扫北奠定基础。
  “阿翁可在书房?”魏悦召来一名老仆,获悉魏尚业已起身,亲自为赵嘉三人引路,往书房去见魏尚。
  “三公子,郡内是否准备妥当?”赵嘉低声问道。
  “阿多放心,三万郡兵,六万辅兵随时征调。粮秣也无需担忧,天子下旨,秋赋尽留于谷仓,有王主簿调拨,足能供应军中所需。”
  魏悦口中的粮秣,主要供应正卒,基本不包括羌、鲜卑和乌桓辅兵。
  这种安排看似很不合理,跟着汉军打仗,竟然不给军粮,就常理而言,必然要拍案掀桌。偏偏归降胡部没有任何异议,一个个削尖脑袋,争相加入队伍。
  战马自备,武器自备,粮食同样自备。
  总之,只要让他们跟着汉军出征,一切都不是问题。
  借胡市大赚特赚的各部首领更表示,如果汉军需要,他们甚至能为大军提供粮草。谷子没有,牛羊骆驼管够。
  现如今,他们各个财大气粗,看草原上的亲戚,都像是在打量肥羊,下手狠宰毫不留情。遇上大月氏、乌孙和安息来的商人,更是宰你没商量。
  被宰的没有半点自觉,反而主动伸出脖子,接受高到离谱的价格,眼睛都不眨一下。
  归根结底,归降各部认为的高价,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就算被狮子大开口,只要货物平安运回去,百分百能找到买主,而且价格能翻上数倍。
  正如听到丝绸在罗马的价格,汉武帝和满朝大佬发誓要灭掉匈奴,拿下西域,收拾赚差价赚到飞起的安息一样,这些归降部落尚不知晓柘糖在中亚的价值,如果知道,必然会后悔自己下手不够狠。
  割肉算什么,拆胳膊卸腿才叫真英雄!
  大军伐北需抽调数万辅兵,自然要先和各部首领通一通气。
  有仗要打,而且是由魏悦和赵嘉亲自领兵,各部首领压根没想过会败,连祭师都懒得费神,做做样子,表示此战必胜,又窝回帐篷片羊肉配酒。
  归降诸胡之中,羌人和鲜卑人的战斗力最强,即使打不过本部,收拾其他别部全无问题。乌桓人的战斗力稍差一些,但也看对手是谁。遇上北边不开化的蛮子,基本是砍瓜切菜,冲过去收割人头。
  赵嘉离开边郡日久,对郡中的变化,多是通过卫青蛾和熊伯的书信了解。听魏悦解释辅兵的情况,多少有些吃惊。略加思索,又很快释然。
  这其中既有利益驱使,亦有武力威慑。
  只要汉军够强,这些胡人就会一直顺服,甘为汉天子腿上挂件,为汉朝冲锋陷阵。
  书房中,魏尚铺开地图,见到四人,示意无需多礼,招手让他们过去,就地图上圈画的地点,制定进军的最佳路线。
  “兵贵神速。”
  和匈奴交锋,这四个字尤其重要。
  汉骑冲入草原,最大的难题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找到敌人。
  草原广阔,万一匈奴人临阵退缩,不和汉军正面刚,提前拆帐篷跑路,一切的战略计划都会泡汤。
  “大军行动势必会传出消息,以嘉之见,无妨先派一支前锋,扫清沿途阻碍,咬住白羊王和楼烦王大部,防止其率部北逃。”
  “善!”魏尚颔首,“前锋人选,阿多可有举荐?”
  “确有。”赵嘉笑道,“嘉举荐军中四人,应能担此重任。”
  闻听此言,魏悦微微一笑。
  雏鹰长大自该离巢。
  依他所见,卫青等四名少年皆非池中物,此战如能有所斩获,立下大功,今后立身朝堂,于阿多也是一份助力。
  城内军营中,卫青解开臂甲,取来布巾,擦拭赵嘉赠与他的牛角弓。
  赵破奴在榻上翻来覆去,腾地坐起身,支起一条长腿,双臂交叠在膝上,下巴搭在前臂,闷声道:“阿青,你说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此战真会点你我做前锋?”
  “郎君从未食言。”卫青继续擦拭弓身,头也不抬。
  赵破奴嗯了一声,重新躺回去,仍是没有半点睡意。侧头看向卫青,眼珠子转转,突然纵身而起,朝对方扑了过去。
  不承想,刚扣住卫青的手腕,人就被压在榻上。牛角弓抵在颈边,只要卫青动动手腕,弓弦就会勒住赵破奴的脖子,令他当场气绝。
  “阿青,下次,下次我一定赢你!”赵破奴被制住,挣了两次没挣开,索性不再反抗,直接摊开手脚。
  卫青笑了笑,撑起身,顺带伸出手,将赵破奴也拉了起来。
  两人刚刚起身,一阵急促的脚步忽然响起,紧接着,门后传来公孙敖的声音:“阿青,破奴,郎君回营,召我等前去!”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兴奋。以最快的速度着甲,背负弓箭,佩好长刀,推开房门,和公孙敖一同往前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