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回了王府, 沈数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初一跟十五面面相觑, 还是去找了邬正, 隐晦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邬正乍听完就愣住了:“蒋姑娘说, 不许王爷纳侧?”
  十五干咳了一声道:“蒋姑娘只问, 若正妻有子, 纳妾又是为了什么?”
  邬正张了张嘴, 居然也不知道如何答话了。按正理说,嫡妻有子,纳妾就没有必要, 但是敢这么问出来的人却实在少之又少。何况沈数是郡王,按制本来就可以有一侧妃两侍妾的,这位蒋姑娘, 她哪来的底气做这样的要求?
  “真是——”邬正想了半天, 也只能半褒半贬地说了一句,“奇女子啊……那王爷怎么说的?”
  “王爷什么都没说啊……”要是说了, 大概还不至于在春华轩坐了那么久呢, “我看王爷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邬正捋了捋山羊胡子, 抬脚去了书房。他小心翼翼在门上敲了敲, 没听见动静, 就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一点,便看见沈数坐在桌前沉思。
  “王——”邬正刚说出一个字, 沈数忽然长长吐了口气,仿佛抛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似的, 忽然拿起一旁的墨条研起墨来。
  “王爷要做什么?”邬正立刻走了过去, 接过墨条,“要写信?”前几天写给西北那边的信件为了要先问问蒋家姑娘的意思,还没有送出去,这是准备改主意了?
  “对。”沈数目光闪亮,裁了一条纸下来。
  这大小也不像拿来写家信的啊。邬正有些疑惑,便见沈数蘸饱了墨,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立侧非我可左右,能诺者不二色也。
  邬正的手一抖,坚硬的墨条在石砚底下擦出一道有些刺耳的声音:“王爷这是何意?”
  不二色可不是什么随便说的话,与女子的从一而终已经相去不远了。
  沈数却是收笔在信末重重点了一下,抬头笑道:“便是此意。”
  邬正早知道他对蒋家姑娘有心,甚至不肯委屈她为妾,所以如今崔氏已经让出了位置,沈数要娶蒋氏也在意料之中。可万万没有想到,蒋氏不愿让他纳妾,他就真能给出不二色的承诺,这等于在说:即使太后硬给他指一个侧妃来,他也绝不会碰,更不会再纳其他女子,毕生只守着桃华一个了。
  “王爷,这可不是小事……”邬正觉得一阵牙疼,“若是,若是蒋姑娘无子怎么办?”
  沈数微微一笑:“若是她无子,绝不会要我这个承诺。若是她有子,我又何必另纳他人?”
  “这,这是两回事吧……”邬正吸着凉气,觉得牙更疼了,“这是,这是妒啊……”
  “她若无意,又何必妒呢?”沈数将纸条折好封起来,“现在天晚了,明日一早,送去蒋家。”
  “王爷——”邬正按住他的手,“侯爷和夫人能答应吗?”
  沈数眨眨眼睛:“此诺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只要我们都不说出去——邬先生,你要去告密吗?”
  这话虽然说得像是开玩笑,可是告密二字却不轻,邬正不由得面有犹疑之色。他是定北侯的幕僚,现在却是指派给了沈数,以后若不出意外大概也是要跟着这位王爷的,向旧主告新主的密,这事儿可不大对劲啊。
  沈数看着邬正笑了笑:“邬先生,舅父不是也没有纳妾吗?”
  但是定北侯还是有两个通房的,打小伺候的丫鬟,虽然她们无出,也是好吃好喝养着,侯夫人并没说过什么呀。
  “既然如此,有与没有又有何两样呢?”
  有两样呀,至少在侯夫人有孕和不方便的日子里,就是这两个丫鬟伺候啊……
  不过这话邬正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干咳了一声:“王爷,若太后或皇上真指下一个侧妃来,却是不能只当摆设的……”可能真应该先给王爷房里放两个人,让他知道一点才好。定北侯夫妇虽然疼爱他,但毕竟是舅父舅母,不大好管到外甥房里去,结果如今就这样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沈数一笑,立起身来,“总会有办法的。走吧,用晚饭去。”
  邬正这会儿一点都不想吃饭。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不是能抱个希望,万一那侧妃真进了府,蒋姑娘会松松口风,知道有些事不能让王爷为难?只是看她那性情,难啊……也难怪当初他跟蒋锡提纳她为侧妃的时候蒋锡没答应,就那性子,哪是个能做侧妃的料呢。
  邬正愁得饭都没吃好,结果到了半夜饿得睡不着,又爬起来去小厨房找吃的。才翻出一碟子桂花糕来,便听蝉衣的声音略有些惊讶地响起:“邬先生?”
  半夜偷吃被逮住,邬正干笑着回身:“你怎么也没睡呢?”
  “王爷明日想吃煎豆腐,怕厨下的人忘记了泡豆子,所以过来看看。”蝉衣有些不解地皱着眉,“也不知煎豆腐有什么好吃的……王爷还说要炸一点干番椒来调酱抹在豆腐里吃,叫做什么豆腐果……”说实在的,番椒那个辣味儿她实在是受不了,尤其是用油炸的时候。
  “哦——”邬正听见要用番椒调味,顿时觉得自己大概猜到这个豆腐果的做法是从何而来了。
  蝉衣观察着邬正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听说今日王爷和蒋姑娘一起去了春华轩……这些日子,王爷对蒋姑娘极是照顾……”每次太后一召蒋氏入宫,沈数就立刻赶过去了。
  这话触动了邬正,他正为此烦恼着呢,忍不住便叹了口气:“可不是,王爷是当真倾心于她了。”连不二色的承诺都许出去了,若这不是真正倾心,那还有什么是呢?
  蝉衣的表情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看不清楚:“倾心?难道上回先生所说,王爷对亲事已有了主意,就是——”就是蒋家姑娘吗?
  “是啊。”夜色静谧,又刚刚用点心填饱肚子,邬正难得地放松之中,也就说了实话,“就是蒋家姑娘。王爷已经准备送信回西北,告知侯爷和夫人,准备提亲了。”
  “可是,王爷不是说还要给崔氏守一年?若是如今就提亲,太后等人会不会借机生事,败坏王爷的名声?”
  邬正觉得这个小丫头还是聪明的,又比那个莽撞的蝶衣知规矩,也乐得回答她的问题:“自然现在不会传出去,只先私下里把亲事定下,过了一年立刻办起来就是了。”郡王的亲事自有宗人府办理,从纳采到请期都是有制的,沈数能做的也不过是私下里去蒋家通个气,交换一下信物罢了。
  蝉衣低了头,半晌才道:“只不知侯爷和夫人会不会同意,毕竟蒋家……原本这些话我一个丫头不该说的,可贤妃娘娘毕竟是……”
  邬正叹了口气:“贤妃娘娘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宫里头的阴谋诡计。”蒋方回当年,十之八-九是个顶缸的。
  “这么说先生也是赞同的?”
  邬正摸了摸山羊胡子。他能不赞同吗?王爷对蒋家姑娘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当初崔氏婚约尚在,为了不委屈蒋家姑娘,坚决不肯纳为侧妃。如今这位置空出来了,不是她的还是谁的呢?
  “说起来,王爷也难得看上谁……”西北也不是没有女孩儿,那性情爽利的、精明能干的、容貌艳丽的,其实细说起来也与蒋家姑娘相似,可王爷偏偏一个都没动心,却大老远的跑到江南去看中了一个,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呢?就是——倘若这位蒋姑娘不这么善妒就好了……
  邬正想着,两道八字眉又愁得皱到一起去了,并没注意到蝉衣悄悄退了出去。
  蝉衣与蝶衣住在一处,进门的时候声音略大些,就将已入睡的蝶衣吵醒了,惺忪地道:“姐姐做什么去了?”半晌听不到回音,勉强坐起来瞧了瞧,见蝉衣低头坐在床边,倒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蝉衣方才将与邬正的话说了一遍。
  蝶衣眼睛越睁越大,连睡意都没有了,失声道:“怎么会是她呢?”
  “是啊。”蝉衣叹了口气,“我瞧着邬先生也是有些忧心的。虽说蒋姑娘又是送药又是送方子的,可——王爷也不能为了心中感激,就把正妃之位都许了出去……”
  “对啊对啊。”蝶衣下意识地附和了两句,却又犹豫了,“可是我瞧着王爷好像也不止为得了方子……那回在兴教寺的事儿——那时候蒋家也没送方子呢。”
  “那不是因着他们在集市上帮王爷辨了假药吗?”
  蝶衣抓了抓头发:“要是这么想,其实蒋家那些人也不坏——他们本可以不把那止血散的方子白送咱们的。”
  蝉衣瞪着她:“你这回又觉得蒋家好了?一张止血散的方子就把你收买了?记不得贤妃娘娘是怎么没的,王爷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了?”
  蝶衣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自然没忘的。”要不然,当初在蒋家药堂也不会一进门就揪着蒋姑娘争吵了。要说那时候她的确恨蒋家恨得不成,可如今这一桩一件的事过去,好似也没有那么恨了……
  蝉衣放缓了声音:“蒋家人好与不好的且另说,如今可是王爷要娶正妃,岂能马虎?王爷到底年轻,在西北的时候只顾着习武带兵,又少与女子接触,难免容易被人迷了眼——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蝶衣不禁笑起来:“蝉衣姐姐,你比王爷还小两岁呢,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王爷在西北也不是没见过女子,李将军家的姑娘,还有咱们家表姑娘,还有——”
  蝉衣快要被她气死了:“那岂能一样!那些女子,你什么时候见王爷与他们说许多话了?这边可是跟王爷一起去疫区呆了好些日子!人都说患难与共易生真情,王爷怕就是与她这般相处了些日子,才被迷惑住了。”
  蝶衣捧着脸听了,半晌才犹豫着道:“姐姐你都说患难与共生的是真情了,那说不定王爷就是真情呢?若王爷是真情,那他挑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难道不好?要我说,总比崔氏那样冷淡的强!”
  她说着,心思就不由得飞远了:“若是王爷将来的日子也能跟侯爷和夫人似的,那就好了。再生几个胖娃娃,哎哟——那多热闹呀!”
  蝉衣哑口无言。若是这么说,倒也真是这样的。自从见到那位蒋姑娘,她做了多少事啊——辨假药,赠药,赠菜谱,赠药方,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慢慢地把王爷给拉过去了。她跟那个冷淡的、只是因为先帝指婚才会嫁进来的崔氏完全不同,她若进门,就会把王爷的心完全抓在手里,拢在身边……
  “只是,毕竟蒋家与王爷是有仇的……”
  “啊?这倒也是……”蝶衣美好的幻想被打破,也发起愁来,“这可怎么办呢?不过王爷也是都知道的,这样还想娶她,那——哎,姐姐你上回不是说嘛,万事自有王爷做主,我一个做丫鬟的,只管等着伺候未来主母和小主子就是了。”
  蝉衣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上回对她的教育了:“只是我想,这事总要告诉侯爷和夫人一声。”
  “要成亲,当然要说啊。王爷总不会瞒着侯爷和夫人的。”蝶衣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说,就怕侯爷和夫人不知道这个蒋家是哪个蒋家。”说不定,王爷会隐瞒一些事,她得让定北侯知道蒋姑娘就是当年蒋小太医的孙女才行。
  蝶衣不疑有它:“这倒是的。京城离得这么远,侯爷和夫人也未必知道,不过我想王爷总会写清楚的吧。”成亲这种事,是结两家之好,父亲和祖父是谁,这必须要弄清楚的。有些谨慎的人家,祖上八代都要搞明白的。
  “万一王爷忘记了呢?”蝉衣很想把她抓住了摇一摇,“该叮嘱一下送信的人,跟侯爷和夫人细讲一下才好。”更重要的是,这话怎么讲。
  蝶衣自觉这事儿用不着她,打着呵欠重新躺下了:“这么重要的事,王爷不会忘记的,就是忘了,夫人定然也会问的。姐姐,睡吧。”夫人那么精明能干,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犯糊涂。
  蝉衣盯着她的身影,一口气憋在胸口,只得恨恨也躺下了。这个丫头,用不着的时候一张嘴哪里都有她,用得着的时候偏偏又不去传话了。如此看来,只得她自己去想办法。定北侯和侯夫人虽说只是沈数的舅父舅母,但多年抚养,就跟亲生父母没什么两样,若是他们不喜蒋氏,王爷总要考虑几分的。
  这一夜,桃华并没怎么睡好,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自己觉得不大好,只得叫醒了薄荷。薄荷拿手一试,果然是发起热来了。
  “不必惊动父亲和伯祖父,给我烧点热水来就好了。”这是昨日情绪起伏太甚所致,说是病也不是病,说不是病,其实也是病,心病。
  薄荷也知道是为什么,轻手轻脚去小厨房烧了壶水来,又熬了一点粥。桃华吃了,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热度便下去了,只是觉得懒懒的没情没绪。
  薄荷拿了个迎枕给她倚着,将被子仔细掖好,才小心翼翼地将昨日春华轩送来纸笔的事说了:“老爷看您不自在,就没说。只是东西都放在那里没动,怕是今日还要问的。”
  桃华低头抠了抠指甲:“那就把钱送过去吧。”这样适合誊抄的纸笔,想来他也是用心了的,东西不好送回去,但钱却是要付的。
  薄荷欲言又止。安郡王说起来实在是极好的夫婿人选,难道就这样错过了?可是她也不敢问,总觉得若多问两句,姑娘就要哭了似的。
  主仆两个正默默对坐着,就听外头有动静,薄荷皱眉出去,只见二门上传话的仆妇匆匆过来道:“吏部右侍郎家来人,请三姑娘过府给他家老夫人诊病。”说着忍不住往屋里看了一眼,“三姑娘可起身了?”
  “哪有这样大清早跑来的?”薄荷看看天色尚未全明,不由得有些不悦,“我们姑娘身子不舒服呢。”
  “哎哟薄荷姑娘——”仆妇有些发急,“这可是吏部右侍郎家呀!”
  吏部为六部之首,正管着官员升迁之事,右侍郎官正三品,无论是从品级还是位置来说,都是蒋家得罪不起的。别忘了,长房两位老爷将来有所升迁,还都要过吏部的手呢。
  “是谁家?”桃华在屋里听见动静,问了一声。
  仆妇忙跟着薄荷走到屋门口:“三姑娘,是吏部右侍郎鲁家。”
  “鲁家?”桃华凝神想了一想,突然记起来谁了,“不去。”
  “三姑娘!”仆妇吓了一跳,“这可是吏部的右侍郎!不能不去呀。”
  “怎么不能不去!”蒋锡也被惊动了,在窗口听了几句,披着衣裳就出来了,“桃姐儿又不是挂牌行医的,没有随请随到的规矩!”
  仆妇急得汗下。这是长房的地方,来请人的消息自然是先报到蒋钧和小于氏处,也自然是因为这两人想让桃华去,所以才叫她过来传话的。若不是昨天小于氏才被蒋锡问了那样的话,实在不好见面,说不定已经自己过来催了。
  “爹爹说得对。”桃华推开窗子,露出脸来冲蒋锡一笑,便对那仆妇道,“去,原话传给鲁家人,当初鲁侍郎在文光殿问我的话,我可不敢忘。靖海侯府太夫人是我亲长,有疾在身不能不去,鲁家老夫人可与我无亲无故,我不敢违了先帝之意,落了鲁侍郎的口实。”
  仆妇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看桃华随手就把窗户关了,蒋锡也回了房,竟没人理她,也只得转身离开。
  她自然不敢直接把这话去对鲁家人说,先去了小于氏处。
  蒋锡已经起身要预备去衙门点卯,小于氏正伺候他穿衣,听了仆妇的回话不由得变了脸色:“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得罪了鲁家,就只我们倒霉吗?她就不姓蒋?”
  蒋锡倒是止住了妻子,若有所思地对仆妇道:“三姑娘说的什么,你一字不落地给我重复一遍。”
  好在仆妇记性尚可,虽略有些磕巴,但还是一字不错地复述了。蒋锡眉头便展了展,点头道:“如此说来,她有理。你就这样去对鲁家人说吧。”
  仆妇得了准话,转头去办事了。小于氏倒有点急了:“可——”
  蒋钧笑了一笑:“她这是堵人的嘴呢。你也不用担心,若是鲁家人找了别的人治不成,还是要来找她。如今她这名气算是已经起来了,不愁没人上门,可若是这事儿不先说下,到时候被人说咱们罔顾先帝旨意就行医,那可是大罪。”
  小于氏这才明白过来,只是仍有些担忧:“若是鲁家另找人治好了呢?”
  蒋钧沉吟了一下:“若真如此,就是咱们没运气了。若是治不好,再来登门的时候,那时我来卖个情面——好歹我是她伯父,我的话,她总不能一字不听。”
  小于氏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实在的,她觉得桃华未必会听,这丫头眼里仿佛根本没有尊长——说起来都是被她爹教坏了,能对着长嫂说出那些话来……
  “怎么了?”蒋钧见妻子的手臂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随口问道。昨日蒋锡说的那些话,听到的人本不多,小于氏又严令下人不许多嘴,几位主子自也不会将这尴尬事再多提,因此蒋钧竟是不知道的。
  “没什么。”小于氏强笑了一下,只觉得胸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直蔓延到腋下,不过片刻也就消失了。那日蒋锡说这是什么来着?可恨那名字忘记了,仿佛是乳什么,或许该让丫鬟去医馆问问,也开点药回来吃。若不然总这么一阵阵的,也实在是折磨人。
  她说无事,蒋钧也就不在意了。在他看来,妻子身子素来康健,连风寒也少有的,因此并未上心便转到了另一事上:“你是今日带杏姐儿进宫?仔细些,若是实在不成也就罢了,莫惹了皇上不快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