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咒
  卫宸夫妻两人来到景府,一来是拜年,二来自然还是想见见景老太太跟景睿,借机亲近是小,还有点别的事相求。
  想他们来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幸好景睿拨了房子给他们暂住,手上也有几个银子,然而因过年花销,且他们两又是个挥霍的性子,因此渐渐地也有点捉襟见肘,所以想看看情形,求求景老夫人或者景睿,能不能给照料安排个差事。
  卫宸是个好排场的,一身衣着整齐光鲜,正是京城内时新的料子款式,加上他生得也算相貌堂堂,看起来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富家公子。
  夫妻两人从车上下来,到门口,门房迎了,得知是表少爷,又见卫宸风度不凡,便进内通报。
  景正卿跟景正盛半个时辰前出门,还未回来,景睿却正在跟苏夫人吃饭,听了小厮来报,便忙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出来,先问有没有去通知老太太,心里却也知道景老夫人是不会见卫宸的,只是这回要用什么理由,倒有些大伤脑筋。
  景睿正皱眉苦思,苏夫人从内堂出来,见他不动,便问:“怎么?”
  景睿道:“卫宸夫妇来拜年,不见倒是不好,可见了又不知说什么,老太太那边,必然是不愿意见的,也不知该怎么去回他。”
  苏夫人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何不我去?”
  景睿惊愕:“你去见他们?”
  苏夫人道:“你一上午迎来送往,也累了,我只须跟他们说你正见客便是了……想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事,无非是过来做做,见不着老太太,我让他们跟明媚见上一面,便也罢了。”
  景睿知道他这位夫人大家出身,向来行事大方稳妥,听她如此说,倒也放心,便道:“如此劳烦夫人了。”
  卫宸跟卫少奶坐在偏厅内,卫少奶道:“我看这架势,今儿仍是见不着真佛了。”
  卫宸咳嗽了声:“见不见倒是次要,给外祖母跟舅舅知道咱们有这亲近的心意却是好的。”
  卫少奶撇嘴:“只怕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你可记住,咱们上京来也花了不少银子了,在这么坐吃山空下去,很快就要去吃西北风了。”
  卫宸道:“这事儿不能急,等我跟舅舅慢慢说……”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有人道:“夫人到了。”
  卫宸跟卫少奶忙双双起身,却见内堂徐步走出一名中年美妇,生得面孔白皙,气质高贵。
  苏夫人露面,扫了两人一眼,面上露出笑容。
  卫宸忙唤道:“舅母。”卫少奶也跟着躬身行礼。
  苏夫人探手:“快请起,坐吧。”
  卫宸跟卫少奶落座,苏夫人道:“正是初一,前来拜会的人多,且咱们府里也要出去拜会,因此你舅舅忙的分身不暇,如今还在见客呢。”
  卫宸道:“外甥也知道这个时候府里头忙,故而这时侯才来……不然定要一大早儿地就来给外祖母、舅舅舅妈们拜年了。”
  苏夫人含笑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卫少奶说道:“舅母,我们今儿来还想给外祖母拜个年,上回来没见上,很是想念呢。”
  苏夫人道:“很是,很是,我方才已经派人去通知老太太了……只是上午见了几个尚书、国公家的太太们……不知这会子消停了没有。”
  正说着,外头嫣红进来,向苏夫人行了礼,便道:“回二太太,老太太才见了客,正在吃饭,说吃了饭后再见客吧。”
  苏夫人点点头:“也好,应酬了一上午,必然是累极了的。老太太还说什么了吗?”
  嫣红道:“老太太还说,问表少爷跟少奶奶用饭了没有,若是没有,就也让夫人安排照顾着,别冷落了亲戚。”
  苏夫人道:“我知道了,劳烦你。”
  嫣红才又行了个礼:“太太客气了,如此我便回去了。”退后两步,便出了门。
  苏夫人道:“若不是老太太提醒,我还忘了……到底是老人家心细,你们吃过饭了没有?”
  卫宸道:“吃过了……”
  几乎与此同时卫少奶却道:“还没……”
  夫妻两人说完之后,彼此惊愕,对视一眼。
  苏夫人笑道:“行了,不过是一顿饭,我即刻叫人安排,走亲戚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卫宸才讪讪笑着说:“多谢舅妈,对了……不知妹妹最近可好?”
  苏夫人道:“明媚倒是好,就是听闻昨儿晚上贪看放花儿,有些着凉似的,此刻大概也知道你们来了,索性就先叫丫鬟带你们过去看看,等饭好了,再回来。”
  卫宸同卫少奶忙起身相谢,卫宸道:“既然如此,外甥就先去看妹妹了。”
  苏夫人点头,把丫鬟秀儿唤来,道:“你且领着表少爷跟少奶,却见表小姐。”
  卫宸同卫少奶被秀儿领着,一路往内府去。
  原本景睿给他们的那房子其实已经是干净整洁,算是中上之选,然而此刻进了景府,见了这一重院落套着一重,亭台楼阁,金碧辉煌,不知连绵多远,假山池沼,穿门过堂……看得眼花缭乱,更不记得路,也不知走到何处了。
  两个心中都十分惊啧,更是艳羡,暗想若是自个儿留在这个地方那该是何等的受用,想到此处,顿时又羡慕起明媚来。
  卫宸倒也罢了,卫少奶却恨恨地,心想:“老娘守着这个没用东西,左等右等终于把他从大牢里拉扯出来,若不是指望着上京来,到这景府风光风光,早就卷着银子飞了,今日看看,果真是个神仙住的福地,只可恨我竟没福不能住进来,反倒是那个小娼妇住在这里,她住的倒是高兴,却偏说什么寄人篱下,还不叫我们来住,真真可恨。”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眼睛都看得朦胧了,秀儿才道:“表姑娘便在前头的院子里,这边过去,是老太太的住处。”
  卫宸转头去看,却见连绵几座大屋,气派非凡,隐隐见到人影出没,他不敢乱看,便只往前看明媚所住的地方,卫少奶却着实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卫宸拉了拉她,卫少奶才缩了脖子,重往前走。
  到了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大声说道:“这药将要熬好了,等会儿给姑娘也端过去,好歹喝一碗,也防备着。”
  秀儿闻言,便笑了笑,迈步进去,道:“怎么了,这么大声乱叫,也不怕惊了你家姑娘?”
  见廊下正是五福,拿着个葵扇,在扇一个炉子,上面咕嘟嘟熬着个熬药的罐子,正冒热气,随风一阵药气扑鼻。
  卫宸跟卫少奶进门,一瞧这院落,越发眼红,有他们住的那房子三停之一大,却整齐气派,比那个强的不知多少倍,墙角有假山石芭蕉叶,空地上植树放鹤,廊下吊着雀儿笼子,卫少奶先嘀咕了句,被卫宸低声喝了声:“今日你小心着说话。”
  那边秀儿已经跟五福说了,五福歪头看了眼两人,行礼道:“原来是表少爷少奶到了,我进去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儿。”
  卫少奶听“我们姑娘”四字,撇了撇嘴,偏拉着卫宸往前一步,两人上了台阶,便往里走,秀儿见状,便一笑跟在后头,正巧四喜从旁边廊下出来,便相见了。
  卫宸跟卫少奶进了厅里,依稀听到里头咳嗽声响。
  卫少奶看着厅里宽敞,且布置的锦绣灿烂,非别处可比,越发红了眼,正要往里头去,却听到又是一声咳嗽,帘子动了动,从屏风后面,玉葫扶着明媚出来。
  两人这才住脚,那边明媚抬眸见了卫宸,便道:“哥哥来了,我失礼了。”
  卫宸听她声音微弱,便道:“妹妹病了?”明媚说道:“只是不慎着了凉,没什么大碍。”
  卫宸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卫少奶插嘴说道:“妹妹这样娇贵的身子,怎么就病了?想必是丫头们伺候的不周到?”
  四喜五福一听,各自翻眼。玉葫倒是见怪不怪。
  明媚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做完夜风里多站了会儿。”
  卫少奶便上前来,竟握向明媚的手,明媚忙道:“嫂子别碰,留神把病过给你。”
  卫少奶手僵了僵,到底又搭回自己腰间,便道:“早先在家里,我看着家里的丫鬟婆子,哪一个敢怠慢了你?妹妹,不是我说,她们毕竟年轻,到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倘若是我在你身边儿,必然照料得你妥妥当当。”
  玉葫看着卫少奶做作,心想:“那会儿想卖了我,生吃姑娘的不知是谁呢。”
  明媚却淡淡地说道:“嫂子客气了。”
  卫少奶见她不动声色,便又说道:“这景府真是不进不知道,竟这样大,照我看,足能住千把人,方才一路走来,一些使唤的奴婢大概都不下百人,光是妹妹住的这里,就算我跟你哥哥在这儿,也是很能容得下的。”
  卫少奶旁敲侧击,想要得明媚一句:那你们就住进来吧。
  说完之后,便看着明媚。
  卫宸还要点脸,便咳嗽了声
  玉葫心中暗气,看明媚,却见明媚仍是气定神闲,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拿了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
  明媚咳嗽几声,竟不说话,卫少奶皱眉,三分尴尬,七分怨怒。
  这会儿,里屋也传来数声咳嗽。
  卫宸急忙转开话题,便问:“妹妹这里可还有别人?”
  明媚道:“哦,是峰儿,这两天跟着我,不幸也病了,正躺着发汗,我就不让他来见过哥哥嫂子了。”
  卫宸“哦”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有这个弟弟,一时怔忪。
  卫少奶一听,却是火从中来,冲口便道:“怎么那个小畜生也大模大样住在这里,倒是你嫡亲的哥哥嫂子不能来住?这是什么道理?”
  秀儿一听,这不太像话,可是他们一家人,却不好插嘴,就看看四喜五福,三个便退出厅内。
  明媚不急不恼,只看了玉葫一眼。
  玉葫便开腔道:“少奶奶怎么跟个牙都没长全的孩子计较,再说,当初不是你指点小公子过来投奔姑娘的么?姑娘怜惜他年纪小没处去,就跟老太太求了把他留在府里,少奶奶莫非也是双手不能担抗的小孩儿?”
  卫少奶见她伶牙俐齿,正好她一腔怒火没处发,也不能跟明媚吵,就杀鸡儆猴似地,便骂道:“下贱娼~妇!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卫宸忙劝她:“做什么又吵起来?”
  卫少奶指着玉葫鼻子,道:“我就见不得这狗仗人势的小娼~妇,当初合该卖了你,给那老棺材瓤子陪葬,如今你吃香喝辣养得胆儿肥,倒是咬起主子来了!”
  玉葫叉腰道:“少奶奶没记性,我就再跟您说说,我只有姑娘一个主子,自然怎么也不会咬他的,我咬的只是那些想在姑娘面前撒泼使横的人,你要是后悔没卖了我,那是我命好!我就吃香喝辣又怎么着,横竖是我命里该得的,不像是有些人,巴巴地要也要不着!”
  明媚听了这话,想笑,却又忍住,只是用帕子掩着口,做咳嗽状。
  卫少奶气急了,若这是之前在卫家,早就打了过去,只可惜到底是忌惮的,一时半会儿不敢动手。便看卫宸:“你是死了?要这贱蹄子气死了我不成?”
  到底是自己婆娘,卫宸皱眉喝道:“玉葫,你也忒不像话,说话怎地这么难听?你的主子虽是明媚,但明媚却要叫我们一声哥哥嫂子,怎么能由得你在这里胡闹!”
  说着,便扫一眼明媚,却见明媚淡淡地垂眸,似在想什么。
  玉葫见明媚没出声,她的胆气便壮了几分,便道:“少爷别急着骂我,要骂也要名正言顺才对,我如今改了名字,叫小葫了,我小葫方才说了,我只是要忠心护主的,什么难听不难听,胡闹不胡闹地,急起来可就顾不得了。”
  卫宸先前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除了卫凌,无人敢顶撞,此刻听玉葫这样说,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底大怒,脸色也变了:“你说什么?”
  卫宸正欲发作,却听明媚终于说道:“小葫,你够了,还不退下?”
  玉葫听了明媚开口,才乖乖地低了头:“是,姑娘。”果真垂手又退到了明媚身后。
  卫宸不肯罢休,看了玉葫一眼,冷笑:“妹妹,你看你教出来的好丫鬟。”
  明媚说道:“哥哥,你别怪我,也别骂她,这段日子我们离乡背井,无依无靠地,只好嘴头上厉害些罢了,免得不会说不会道地,反而被人家觉得好欺负。”
  卫宸听她话里有话,一时语塞。——明媚为何离乡背井无依无靠?不过是因为他打杀了人惹下祸才让她投奔京城来的罢了。
  卫少奶见丈夫不出声,她却道:“姑娘何必说的这么可怜?在这儿哪里不如在渝州好?叫我说,也别怨你哥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若不是他,也不至于因祸得福,让姑娘在此间如此受用,何况不来到这儿,又哪里来的王妃娘娘当呢,姑娘也怕是在心底透着乐,只做出苦样子给我们看……都是自家人,何必呢,你还是多谢你哥哥的好。”
  明媚听到这里,才勃然变色,转头看向卫少奶,双眼发红,道:“这样伤天害理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人各有志,你想往这地方钻,我却不想!若让我选,我宁肯就在渝州安安稳稳地一辈子,也不来这里受用什么,也不当什么王妃娘娘!”
  卫宸跟卫少奶听了这话,惊得色变。
  卫宸忙道:“妹子快别乱说……”
  “我乱说?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心呢!”明媚横他一眼,起身,仍看着卫少奶:“你那些软骨头的混账话,你自己咽回去,没得让我听着恶心!我是有苦说不出,也不必跟你们说明白!只一句,我若是受用,心里偷着乐却反作出苦样子来骗你们,我立刻就天打雷劈!”
  卫宸赶紧劝,玉葫也急着劝道:“姑娘你说她就是了,怎么又拿自己发誓做赌?”
  卫少奶见她素来不做声,忽然怒目喝骂,一瞬气短,被呵斥的没脸,便道:“姑娘,咱们自家拌嘴,什么都使得,只是那不当王妃的话……这也是随口能说得的?不惜福,怕要真天打雷劈的。”
  玉葫大怒,刚要张口,不防卫宸忽地挥手出去,一巴掌竟打在卫少奶脸上。
  卫少奶冷不防,晕头转向,卫宸横眉怒眼,喝道:“贱妇!说了你不许跟妹子顶嘴,你竟不听!今儿实在不该带你来,快滚出去!”
  卫少奶万没想到卫宸竟能动手,捂着脸无法出声。
  卫宸道:“你还不走,在这儿碍妹妹的眼么?”
  卫少奶气不过,跺跺脚:“好,好!”果真出厅去了。
  玉葫震住,明媚拭了拭泪,见状也有些意外。
  卫宸才转头看她,道:“妹子,你嫂子向来眼浅嘴快,实则是没什么坏心的,你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明媚看着他,不做声。
  卫宸又道:“我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你就看在哥哥的面上,原谅她这一遭。”
  明媚笑了笑,这才说道:“哥哥言重了,也不用怪嫂子,我只是忽然想……若我没定给端王爷,亦或者如今不在景府里,哥哥嫂子还能如今日这样对我吗?”
  卫宸一震,然后笑道:“妹子说哪里话,你仍是我的亲妹子,我自要护着你……只是,哥哥私底下劝你两句,这些话可万万别说出去……给人听了很不好。”
  明媚淡淡道:“我也是气急了,随口说说罢了。”
  卫宸看着她的脸色,着实忐忑,闹得这样,如今有些话也不大好说了,于是暂且咽下,只找个法儿来缓和一下气氛才好。
  卫宸心中盘旋,忽地想到一件事,急忙道:“是了妹妹,我今日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上回本来想跟你说的,谁知忘了。”
  明媚听他忽然转开话题,才有几分留心:“哥哥要说什么?”
  卫宸道:“我们上京的时候,遇到叶知县的公子叶若,听他说,似是托人带了几封信给你,可都没有回音……本来他想年前来京探望你的,因你一直未曾回信,所以就……”
  明媚脸色微变,诧异问道:“叶哥哥写信给我?我怎么都不知道?”
  卫宸道:“这么说,你果真没收到?我就跟他说……你跟他从小交好,不至于连个回信都没有的,必然此中有什么误会,亦或者是中途给人不慎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