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
  且说嫣红来明媚屋里传信儿,说罢了,便吩咐四喜跟五福:“找件儿正经像样的衣裳,给姑娘换换,还有头发,也重新绾一绾。”
  正好前几日用那块素和锦做了一件常服,当下取出来换上,又挑了支金凤,压在发上。
  嫣红叹道:“老太太虽然爱姑娘,只可惜毕竟是年纪大了,到底粗心,竟不记得送姑娘些合用的首饰。”
  明媚道:“这金凤也还是外祖母给的呢,已经足够用了,我平日也不爱戴那些东西。”
  明媚上京的时候,委实地“一清二白”,因之前为了相救长兄,把些像样的首饰衣物都给当了出去,自然没什么贵重首饰留下。
  嫣红道:“姑娘性儿真好,怪道老太太格外喜欢。”把明媚端详了一番,很是满意。
  因明媚生得好,只稍稍地三分打扮,就见人物,如今不过是戴了支金凤,换了套衣裳,顿时便在清灵出尘之外添了一份贵不可言。
  当下嫣红便领了明媚去见王妃同老太太,出了门,就见前头门口上许多王府的侍从静静侍立。
  嫣红便回头,对明媚低声说道:“姑娘别怕,先前也派人去叫二姑娘,大概二姑娘也在里头呢。”
  明媚一听,玉婉也在,这才心头略微一松。
  当下进了屋,里头无声无息,明媚垂头敛气,跟着嫣红入内。
  进了里间厅堂,才听到隐隐地说话声响。里头有人报:“卫小姐到了。”重新出来一个王府女侍,亲把明媚领了进去。
  明媚不敢抬眸,款步上前,见礼,听到耳畔有人说道:“快请起身。”
  有侍女过来将她扶起来,王妃的声音又道:“你走近些,抬起头来我看看。”
  明媚只好应道:“是。”果真往前两步,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却见面前坐着位盛装女子,华服美衣,珠光宝气,仪态高贵,正含笑凝睇。
  这位自然正是大名鼎鼎地端王王妃了,明媚不敢乱瞧,只一眼,就又端庄垂了眼皮儿。但这一抬头的功夫,却也瞥见王妃侧手略下座,坐着的是景老夫人,身边儿以此是李夫人苏夫人等,而明媚自个儿身侧,站着的正是玉婉。
  端王王妃凝视着面前的人儿,看到明媚脸容之时,便连连点头微笑,探手出去,握住明媚的手,轻声问道:“名字便是明媚?”
  明媚点头。王妃赞道:“果真是明艳之极,光彩照人。多大了?”
  明媚道:“十四岁。”
  王妃笑道:“可曾许配人家?”
  明媚一听,脸腾地就惹了起来,侧脸垂头,忍了娇羞,轻声回答:“回王妃,不曾。”
  旁边老太太一直也瞧着,听到这里,便也笑着点头,十分欢悦一般。
  王妃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还握着明媚的手不放,又抬左手,在她的手上轻轻抚了两下,只觉得素手滑嫩娇软,细腻玉白,便笑道:“好、好。”
  王妃在景府坐了许久,说了会儿话,又赐了明媚一串儿明珠项链,玉婉一串玛瑙手珠,便起驾出府去了。
  这边儿恭送了王妃,明媚随着众人回转府内,想到方才王妃问话种种,不知道究竟是何意。
  若是没有玉婉也在,备不住明媚就认定了端王府对自己有意了……然而玉婉也被赐了东西,可见王妃是召见她们两个,没怎么分两人的不同。
  这话又不好问别人,何况明媚能说话儿的只有老太太,但这种事,更加不能对老人家张口。
  幸好身边还有个玉婉,明媚便偷偷问道:“你是景府的小姐,王妃来到,想见一见是自然的,我却才来,王妃也该不认得我,怎么连我也要见呢?”
  玉婉也是惊疑不定:“大概是王妃听闻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进京了,故而一并要见见,也是有的,可具体如何,我也不知,这次若说是冲着我们府来的,我总觉不像,回头看看老太太跟母亲怎么说。”
  明媚见玉婉不知,她便也自按捺,等老太太示下,没成想老夫人竟半点不提此事。
  明媚思来想去,憋着一肚子的疑惑,忍得内伤。
  终于熬得到了黄昏,明媚同玉葫恹恹回屋,便才想起卫峰来,便问五福:“峰儿来过么?”
  五福回:“小公子并未前来。”
  经过早上那遭儿,明媚很有些不放心,便对五福说:“你走一趟,去夫人那儿看看他回来了不曾,若是回来了,就带他来见我。”
  五福答应,便去苏夫人那,一刻钟功夫果真带着卫峰回来了。
  卫峰进屋,含糊行礼,明媚瞧着他,忽地看见他脸上带伤,便惊地起身,走到他跟前:“你这脸是怎么了?”
  卫峰头一侧,避开明媚的手:“没什么,跌了一跤。”
  明媚自然不信,这样的跌法,除非是他脸朝下在地上滚了几滚。当下便道:“可是谁打你了?你跟人打架了?”
  卫峰一声不吭。五福在旁边看着,就跟四喜窃窃私语,四喜听了,便也过来,在明媚耳畔低语数声。
  明媚听了,脸色大变:“什么?你跟景三爷打架了?”
  卫峰见她已经知道了,便道:“就算是,又怎么着?”
  明媚见他一脸倔强,毫无惧怕悔改之意,心中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你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会打起来?”
  卫峰扭头:“我说了,你会信么?他啐我,我才打他,谁知道打不过他,反被他打了一顿。”
  明媚皱眉,便叫四喜跟五福先退了出去,才问道:“他为什么要啐你?”
  “我怎会知道?”卫峰气鼓鼓地,说道,“他总是看我不顺眼。”
  明媚望着卫峰,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居然跟人打架,如果是跟同龄人,倒也罢了,想想景正辉高他许多大他许多,哪里有他的好儿?
  明媚便握住卫峰肩头:“峰儿,你年纪还小,有些事忍忍也就罢了,做什么跟他们硬争?只能白白地吃亏。”
  明媚这是疼惜卫峰之意,只可惜小孩儿却偏怒了,仰头看向明媚,说道:“我凭什么要忍他们,难道任由他们怎么欺负也不支声?我被他欺负了,你就该去找他们才是,怎么反劝我忍气吞声?”
  明媚倒吸一口冷气:“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才这样小,就跟府里的人相处的不好,将来怎么得了?退一步又哪里算得上忍气吞声了?”
  卫峰叫道:“你指望我跟你似的,却是不能!你要是不这样被欺负了也不支声,那些人未必也就想爬到我的头上。”
  明媚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什么欺负了也不支声?”
  卫峰看她一眼,又看玉葫:“你别当我不知道,不是说二爷欺负了这个丫头吗?景正辉把这件事儿当笑话跟我说,还说有一日就算是欺负了……”
  卫峰没有说下去,却很不忿地看了明媚一眼,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若是有一日欺负了明媚……也是有的。
  明媚陡然心经,一来没想到景正辉小小孩子,竟然能出言如此恶毒,更,若是他在外头胡说的话,她的清誉岂非……
  明媚惊心动魄,身子一晃,往后退了退,脸色惨白。
  玉葫将她扶住,忍无可忍地喝道:“小公子,你疯了?这些胡话也跟小姐说?你知道小姐为了让你留下费了多大劲儿,如今你吃得好穿得好,翅膀硬了?反来说她?”
  卫峰嘴唇动了动,然后头一扭:“她让我留下?我不稀罕,何况她留下我,我不还是被别人养着?吃的穿的也都是别人跟的,跟她有什么相干?”
  明媚听了这话,整颗心都凉了,双眸一闭,那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玉葫气得恨不得过来打卫峰一巴掌,骂道:“你这小白眼狼,就跟你那娘一样!好好地供着就总想窝里反,早知道这样,小姐何必在老太太跟前苦求留下你?这是景府,又不是自个儿家,难道老太太说要别人养,小姐却要撕闹不成?这样有什么好处?小姐若不是想好生对待你,又何必把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把每月得的银子分一半出去养你?你反倒说是别人养的你吃喝,真真好笑。”
  卫峰吃了一惊:“什么?她给的?”
  玉葫不愿再理会卫峰,转头对明媚说:“姑娘,你对他也算是白掏心掏肺了,这小畜生这样对你,你图什么?倒不如当初一把把他推出去,任凭他自生自灭,也省得你在老太太跟前不讨好儿呢!”
  卫峰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本有几分愧疚,听了玉葫这话,却又恼起来,一跺脚:“是啊,你们只管去讨好别人去,就把我扔出去罢了,我还会死缠着你们不成!”
  卫峰说完之后,拔腿便跑了出去,谁知道刚出门口,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将卫峰肩头一握,卫峰竟觉得疼,一抬头,却对上双凌厉的双眸。
  卫峰打了个寒颤,拼命挣扎:“放开!”
  正巧屋里头传来明媚低低地啜泣声,那人手上一松,卫峰趁机一溜烟跑了。
  明媚心神恍惚,只觉得就算是卫凌过身的时候都不曾遭逢如此打击,整个人痛心彻肺,手握着胸口,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原本想好好对待这个弟弟,虽然不能亲自养着,但每日见到了,见他平安喜乐地,也就罢了。
  她知道苏夫人不喜他,于是也经常小心翼翼地前去跟苏夫人说笑,未尝不是个讨好的意思……又暗中把自己每个月得的银子分出一半去,给照料卫峰的婆子们,谁知道她所做的这些,竟全是白费,反换来那小家伙一番斥骂,这就好像一片柔软好心,却被人狠狠地抬脚踩入泥里,又怎能不伤心?
  明媚正哭得昏沉,却听得门口有人低低地说道:“二爷怎么不进去……”
  明媚吃惊,哽咽猛地停住,抬头泪眼婆娑地看过来,透过朦胧泪光,依稀看到门口上站着一道影子。
  玉葫拥着她,拿着帕子给她擦泪。明媚把眼睛上的泪擦了擦,才看清楚那果真是景正卿。
  明媚正伤心欲绝,此刻见了他,旧恨新仇全都翻上来,不顾一切哭道:“你来干什么?看到我狼狈,你便幸灾乐祸了是不是?拜你所赐,连峰儿也觉得我们好欺负,竟说丢了他的脸……是了,我若是有三分血性,早就自寻短见了,何必留在这里被你耻笑?”
  景正卿受了这番骂,心中一沉,看着明媚哭得梨花带雨,眼睛红红地,可爱可怜。
  他纹丝不恼,反而隐隐地觉得心头作痛,真想就如此上前,把人揽入怀中,细细温柔安抚才好。
  明媚却巴不得他赶紧离开,边哭边骂丫鬟们:“都愣着干什么?莫非也都怕了他?快给我赶他出去,我不要见到他!死也不见跟他碰面儿!”一边哭着,一边把手中的帕子扔过去,扔了一样不舒心,便又抓起床头的书也扔了过去。
  那帕子轻,离手便轻飘飘落在地上,书倒是过来了,却因明媚力气小,也没扔到跟前儿就要掉下。
  景正卿原处站着,伸手把那也将落地的书利落地抄起来,又往前几步,低头捡起帕子,触手湿润,都是她的泪。
  景正卿望着哭得伤心的明媚,本能地想劝几句:“妹妹……”
  明媚正气头上,捂着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景正卿半张着口,玉葫挺身挡住明媚,冲他横眉怒眼地说道:“二爷快走吧!难道非要怄死我们姑娘不成?她已经够委屈的了!”
  景正卿听了这句,什么也别说了:老虎进了城,家家都关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二爷想了想,静静地把那本书放在桌上,那帕子却悄悄折了起来,揣在袖子里。其他人自然没有留意。
  四喜五福两个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位主子竟这样厉害,当面儿就把二爷骂上了。
  两人有心想劝慰景正卿,景正卿却不想留下来给明媚添堵,一挥手,自顾自走了。
  景正卿出了明媚院落,原地站了站,一仰头,看到头顶那个坏了的灯笼,兀自挂在那处,景正卿看了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伸手摸摸袖子里的帕子,二爷目光下移,无意中却望见不远处墙边上,有个身影若隐若现,景正卿往前走了两步,才看清楚是方才跑出来的卫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