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入宫
  四月的最后一天,宫里的三位皇子都需要遴选伴读,朝中大员和勋贵宗室到了相近年纪的孩子,都要入宫参加遴选。
  进宫伴读的孩子,家在京中的,每五日出宫休息一天,和官员休沐一般。
  而宗室子弟和特召来的孩子,就住在宫中,年节方可回家。
  顾卿一听李锐三天才能回来一次,面露不悦地对李茂埋怨:“圣上为何要孩子们住在宫中?宫里情况这般复杂,哪里有家里住的舒服!”
  李茂没想到自家母亲居然不知道宫里这个规矩,苦笑着解释说:“这是当年先皇为了防止世族做大而定的规矩,说是伴读,其实隐隐有质子的意味。”
  “质子?”顾卿拍桌子的心都有了。“既然都知道是质子了,还往宫里送什么?”
  “质子之说,当然是对有异心的臣子来说的,对于绝无二心的大臣宗室们,这自然是天大的荣恩。若是太子之位一定,伴读就是日后的心腹重臣,是以虽然各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是愿意把孩子往宫里送。”李茂和顾卿解释着其中的缘由,“而且,我们家既然答应为皇上做那中间平衡之人,李锐进宫长住已经成定局了。”
  皇帝若是要用李锐,怕是还要让其他先生教他不少东西。为了表示忠心和决意,李锐肯定是必须要常在大皇子左右的。
  顾卿心中万分不舍。她还以为李锐就是每天早上去读书,每天晚上回来睡觉,就和李茂去上朝一样呢。
  她自己养了几年的小包子,眼看着就要飞了……
  不对,是要去喂狗了……
  “奶奶,您且放宽心,哥哥五日就回来一次,又不是常驻宫中,就算有个什么事,您不是还有进宫的牌子吗……”
  “铭儿,休要胡言,娘娘给的宫牌不是这般用的!”李茂瞪了一眼儿子。
  李锐已经决定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他有预感,一旦他出现在皇子们的身边,那些人就会找上门来。
  所以,对于进宫这件事,他是满心期待的。
  只是他没想到祖母会这么伤感。
  “我知道锐儿可以经常回来,这不是日日有你们在身边,都已经习惯了嘛……”顾卿苦着脸。这就是穿成老太太不好的地方了,就算和孩子们感情再好,等他们大了,总要一个一个离开的。
  正如她自己和两个孩子所说的,能陪伴他们一生的,只有妻子。无论是父母还是儿女,总有离开的一天。
  儿女尚且如此,更何况祖母。
  等两个孙儿大到可以娶媳妇了,怕她就要合眼了……
  顾卿第一次觉得死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李茂看着一屋子就差没有抱头痛哭的祖孙三人,感觉脑袋一阵一阵的发胀。一家子小孩,再加一个老小孩,就他一个能管事的成年人的感觉……
  实在是谁当谁知道。
  “我们可以稍后再感慨,现在是要商量正事的时候。”李茂已经清走了下人,说起话来自然不会避讳。“锐儿,皇上的意思,怕是会让你自己选去陪伴哪位皇子。如今晋国公府丁忧,他家的孙儿不能进宫,你要坚定站在大皇子身后的态度。只有这样,世族才会注意到你的选择。”
  “二皇子和三皇子会不会生气?”李锐问道。
  “就是要让他们孤立你,这样你才会彻底倒向大皇子,将大皇子作为你在宫中的依仗。二皇子的母亲刘贤妃并不得圣宠,但二皇子年纪和大皇子相差不多,怕是会对你有所忌惮。三皇子年纪尚小,你不必担心太多,一心陪好大皇子读书就是。”
  “只是锐儿,从今日起,你就要开始表现出渐渐和李铭关系疏淡的样子来了……”李茂不得不说出这残酷的事实。“这世上有许多人到最后假戏成了真做的,我希望你们能始终记得兄弟间的情谊,不要真的反目成仇……”
  “怎么可能!”李锐摇着头。
  “怎么可能!”李铭扁着嘴。
  “希望如此吧。”
  四月的最后一天,李锐在家中被好好打扮了一番,连身上的配饰都被换成了贵重的样式,跟着李茂一起,准备入宫。
  李锐先去了持云院里和奶奶告别,顾卿一看到这孩子里面穿着绯红色的穿花上衣,外罩五彩刻丝的石青色大褂,连头发都编了起来以后再成双髻,显然是大清早就起来拾掇的。
  这说是遴选伴读,其实跟相亲都差不多了,顾卿心里一下不是滋味。
  这岂不是就和要去打仗前先穿上战袍一般?李锐只有穿的越华丽越精贵,才显得他在府中受重视,才能在众多子弟中站得住脚来。
  他在家里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这么讲究过衣着。
  可以想象若是李锐进了宫,为了不堕他信国公府嫡长孙的名头,每天都是要穿着大衣裳去上学的。李锐其实不喜欢繁文缛节,对于衣服也不讲究,不爱穿宽袍大袖,有时候在家中穿着短袄来去都有的,这到了宫里……
  可无论顾卿怎么依依不舍,李锐还是跟着李茂进了宫。
  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十岁后就已经移出了各自母亲的宫殿,若是到了十六岁还没有封为太子,他们就要被封王,去各自的封地上生活。三皇子今年才八岁,他的母亲只是个嫔,挑选伴读也只是顺便,他还住在他母亲的偏殿里,要两年后才能移出来和他的兄弟们住在一起。
  如今大皇子住在东宫的上阳殿,二皇子住在东宫的兴庆殿,储君所住的明德殿至今空悬。而伴读们入了宫以后,为了显示皇帝的优待,将会和皇子们同吃同住,在一个殿中生活。
  李锐进宫前,已经由花嬷嬷和宫中派来的礼官学习了一些宫中的礼节,是以跟在李茂身后进入宫中时仪态端方,态度从容,他身量又较一般男孩要大,看起来十分显眼,一时间,引起许多宫人的侧目。
  李锐跟着李茂走到东宫门口时,就有东宫的詹事出来迎接,李茂知道送到这里就已经到了头了,便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说了句“自己珍重”,掉头回去了。
  东宫门口,还有好几家的孩子在,李锐发现他的新朋友,工部侍郎之子仇牧也在其中。仇牧微笑着对李锐招了招手,李锐便站了过去。
  “你怎么也在这里?”按照排位,应该是工部尚书的孩子在这才对。
  “大概是沾了我祖父的光优待吧。”仇牧轻轻地在李锐耳边说着:“我真不愿意来,谁乐意陪皇子读书啊,要不是听说你肯定来,我都想报病了。”
  李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说瞎话,那是欺君之罪,做伴读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就当提前替家里办差了,啊?”
  “知道了。”
  “那边一直瞪我的男孩是谁,你可知道?”李锐用嘴向右边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的男孩,这男孩从他进来起就一直看他。
  “嘿嘿,你打过他哥哥。”仇牧知道李锐曾经在灯节和项城王家世子的恩怨,所以幸灾乐祸地说,“那是项城王世子楚应元的胞弟楚应年,其兄因为品性不端被勒令在府里修心养性,所以召了项城王家的嫡次子进宫伴读。”
  “楚应元又怎么被罚了?”
  “听说把家中一个庶弟打残了……”
  李锐倒吸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所谓的打残了,绝不是打的缺胳膊断腿这样的,大部分时候指的是不能人道了。
  “他那庶弟多大?”楚应元今年已经二十多了吧?他从以前开始就不避讳对小孩出手,羞是不羞!
  “听说才十六岁,是项城王的一个受宠的妾室生的儿子,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这位世子可真可怕,为什么还不罢了呢?”
  李锐也赞同仇牧的说法,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又来了,李锐扭头看去,果然是楚应元的弟弟楚应年。他冷哼一声,也不避让,也直直地瞪了过去。
  李锐是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又跟着蒋师傅练了许久的沙场上的“杀气”,他这一瞪,楚应年立刻撇过脸去,对着另一个人发呆。
  但仔细看,他的腿明显有些发软。
  没过一会儿,皇帝、皇后驾临东宫,他们这些人等在东宫门口就是迎驾的,一堆孩子哗啦啦跪了一片,迎接圣驾。
  皇帝和皇后的身后跟着三位适龄的皇子,为首一人正是嫡长子的大皇子楚承宣,而后是二皇子楚承烈,三皇子楚承威。大皇子和二皇子年纪相差不大,只差一岁,三皇子只有八岁,跟在两位皇兄身后,看起来很是稚嫩。
  众人行过礼,跟着圣驾进了东宫的宣德堂,宣德堂是东宫上课的地方,格局和楚睿听讲学士讲解经义的崇文阁是一样的。
  他们以后会在这里上课,所以把御选伴读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先是由礼官打开名册,一个个的点名,让所有的孩子排成两列,按照名字的先后站好。李锐身为国公家的嫡长孙,排在了左侧第一列。右侧第一位的是项城王家的嫡次子楚应年,他是宗室子弟之首。
  礼官点完名,开始一个个报上孩子们的年龄、出身、学习进度、擅长项目、出否出过痘症等等,然后将每个孩子的名册交由皇帝。
  其实楚睿和张摇光早就把这些名册看了好几遍了,但这是过场,不得不再做一遍。
  楚睿看完名册,点了李锐上来。
  大皇子看了眼李锐,吃了一惊。
  他打听来的消息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听说这李锐是个胖子,而且是个高壮的胖子,跪下去都站不起来那种!
  李钧明明说李家人大都长着一张方脸的!
  这少年明明长得眉目清俊,也不是方脸。两道剑眉生的极好,一看就不是性子懦弱之人。
  而且,他真的只有十四岁吗?这么高,还做什么伴读啊,他光仰头去看他了!要是按这个身高发展下去,他直接去习武去打好了,读书……
  读书是欺负那些读书人!
  楚承宣看了眼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得太瘦弱。
  “李锐,京中盛传着你‘千里救叔’的佳话,你信国公府一门三代,各个忠义,朕甚是欣慰。”楚睿笑着夸奖他。
  “陛下谬赞,小子不敢当。”
  “你父亲为国捐躯,老国公也戎马一生,这次伴读之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想去给哪位皇子伴读?亦或者,不想伴读?”
  皇帝的话一出,所有府中的公子和宗室子弟都大吃一惊,有些人甚至恨得捏起了拳头。
  这般恩宠!这般荣耀!
  自己挑选伴读,甚至可以不用做伴读!
  只有李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下回禀道:“启禀陛下,可以为皇子伴读,是我们府上的荣幸,我愿意做皇子伴读。我选大皇子。”
  虽然知道这是安排好的,可是能被人亲口选择,自然还是满心得意。楚承宣看着二皇弟变得难看的脸色,再看看三皇弟懵懵懂懂的神情,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宽厚微笑。
  “哦,你为何选择大皇子呢?”楚睿趁热打铁,想要配合李锐做好这场戏。
  “回陛下,小子乃是我爹的嫡子,我们信国公府中的嫡长孙……”李锐刻意摆出倨傲地神情来,“所以我选择出身嫡长的大皇子殿下。”
  在这个注重礼法的世界里,嫡长的正统地位还是不可动摇的。虽然现在几位皇子还没有成年,可是朝廷中关于哪位将是储位所选的议论从来都没有停过。楚承宣的身份年纪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过于宽宏,母亲又是出身世族大家的晋阳张氏,外戚强大,未免有些尾大不掉之势。
  即便如此,作为立储呼声最高的皇子,在场的这么多孩子里,大部分都是希望给大皇子伴读的。理由其实也是李锐说的那个理由,却没有一人敢像他这般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仇牧对李锐是崇拜不已,有些孩子自动就给李锐打上了“狂傲”的标签,只有楚应年冷笑一声。
  二皇子可是个睚眦必报的,说这种话,就等着得罪刘贤妃和她身后的王、刘二家吧。
  “这孩子倒是个率直脾气。只是在宫中,还是要稍稍收敛点好。”张摇光笑着摇了摇头,李锐说的何尝不是她的心里话,可惜她是皇后,只能摆出谦虚的样子来,不能大笑三声夸他“说得好”!
  李锐点了点头。“恭听娘娘训示。”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已经快端不住了,三皇子脸上懵懂,眼睛里也有一丝苦涩。
  楚睿见李锐自己已经表了态,便把李锐叫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与你父亲原是莫逆之交,他不幸罹难,朕心中十分悲痛。你是个好孩子,朕盼你和大皇儿好好相处,携手共进,延续两家的交情。”楚睿这话,俨然已经把李锐当初成了子侄辈来勉励。
  李锐听到皇帝说到他爹,眼眶不由得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大皇子。
  大皇子走出楚睿身后,向李锐行了一个平辈礼。
  “本宫身边的伴读之位一直空虚,现在想想看,似乎就是在为你等待的。你与本宫既然有缘,我两定能好好相处。”
  李锐回礼,施施然走到大皇子的身后。
  从今日起,他便是大皇子一派的新人。
  二皇子看着站在大皇子身后的李锐,心里不住的猜测,李锐这般选择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奉了他叔父的命令。若是信国公李茂的意见,难道信国公已经倒向皇后这边,参与到立储之争里去?
  不会的,这任的信国公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而且从来也没对世族一脉有过示好。
  那就是李锐自己的想法?年轻人的自以为是?
  嫡子,嫡长孙……
  他这么说,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每位皇子有四位伴读,大皇子这边后来定了工部侍郎仇靖年方十三的儿子仇牧、中军神策将军之子秦斌、以及皇帝楚睿的妹妹德阳郡主的儿子熊平。大约是因为大皇子楚承宣年纪最大的缘故,三个孩子年纪都不小。李锐今年十四,秦斌更是已经十五岁了,熊平和仇牧今年都是十三。
  楚睿在比较小的孩子中挑了几个出色的给三皇子,二皇子的伴读是两个宗室和他舅家的兄弟,此外还有京兆尹家的大公子。
  剩下的孩子会有宫中的宫使送回家去,他们是落选之人,回家后家中是喜是忧,就不得而知了。
  遴选完毕后,各位皇子带着自己新的伴读往各自的殿中走去。大皇子给四位伴读选的房间都是一样的陈设和格局,只是寝具和布幔等陈设等着他们自己决定。
  对于大皇子的体贴举动,四个孩子都纷纷道谢。
  大皇子让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先熟悉一阵,下午自然有马车送各自回他们的家中那东西。皇帝已经给每个伴读拨了四个宫人伺候,虽然比不上家中,但总比自己动手要好的多。
  李锐在屋子里静静立了一会儿,思考着回家要如何和叔父与祖母说起今天的事情。
  还有那楚应年,两家有过节,还不知道会不会生出波澜。
  李锐正在想着问题,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皇子悄然地走了进来,又反手关上了门。
  李锐讶然地看着明显是有什么话要和他单独说的大皇子,心中各种纷杂。
  大皇子到底要和我说什么?让我表忠心?向我表明志向想让我臣服?
  还是有什么需要和我叔父说的话,想让我传达?
  李锐心中七上八下,他看着大皇子迈着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看他,开口道:
  “李锐,你如何长得这般高的?”
  “呃?”李锐一呆。
  “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速速与本宫说来!”一直纠结于自己个子不高的楚承宣又扫了一眼李锐,“你若说来,本宫必重谢与你!”
  “啥?”
  哼,他一定是不想说!
  没关系,现在本宫是主子,本宫一定有办法撬出来的!
  信国公府,持云院里。
  顾卿听见下人的回报,傻了眼。
  “你说什么,张道长又登门拜访?”顾卿眨了眨眼睛。“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小的不知。”
  门口,张玄得意地扬眉一笑。
  听闻邱老太君想要开一店坊,一定是想要寓教于乐,弘扬道法的缘故。
  他作为听闻过邱老太君讲道之人,自然是要悉心受教才对。
  再说了……
  邱老太君,要不要他卜个黄道吉日,选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开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