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罪恶初始
  巨蟒体型庞大,行动却迅疾如风,流云扇与子夜伞稍不留神,巨蟒便驮起玉生烟和唐陵潜入地底暗河,尾部左甩右扭掀起数丈浪花,令本就被炸得摇摇欲坠的石室四分五裂。
  穹顶石壁噼里啪啦坠落,流云扇、子夜伞与暗卫们顿时顾不得巨蟒是否埋伏在地底暗河里伺机而动,纷纷跃入暗河深处,朝与潭水相连的外界游去。
  待到众人游到潭水墓地时,背后倏尔传来异动,回首望去,但见四面八方的潭水汇聚到石室洞穴坍塌处,化作龙吸水似的漩涡。漩涡周遭澎湃磅礴的水浪一路外扩掀翻潭水底部淤泥。
  纵使流云扇、子夜伞与暗卫们漂浮在墓地上方,亦被掀翻的水底淤泥牵连,暗卫们的衣物被溅上如星辰般数量庞大的泥点。幸好流云扇与子夜伞反应迅速,将内力附在外裳,袍袖翻飞间已卷起淤泥抛向别处,半点未被淤泥沾染。
  子夜伞本想揶揄几句流云扇,熟料本应喜洁恶脏的流云扇竟然露出欣喜的神色。
  子夜伞不禁稍感奇怪,顺着流云扇的目光望去,但见墓地淤泥被掀起之后,除却暴露出的惨白骸骨,便是银光锃亮的兵器。
  流云扇不由得传音入密与子夜伞:倒是好想法,算准旁人不欲挖坟惊扰亡魂。
  子夜伞讥诮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待到水底风平浪静之后,流云扇主动游到墓地近处,内力外化卷起数以万计的兵器,旋即施展长风万里,逆水而上十数丈,如苍龙出海般破水而出,凌空而立将兵器掷到岸边空地,随后落到浅滩上。
  子夜伞与暗卫们紧随流云扇跃出潭水,第一眼便注意到等候在岸边的白侍卫。
  白侍卫甫一见到流云扇,便略显焦急地问:“流云兄,不知唐陵现在何处?”
  流云扇回想起地底暗河深处,玉生烟坐在巨蟒头部怀抱唐陵远去的背影,双手抱拳无奈道:“在下有负白侍卫所期,唐陵因牵丝蛊反噬化作桃木人偶,之后被一位名唤玉生烟的姑娘捡走。”
  “玉?”白侍卫若有所思,不知联想到何人。
  查案数年,流云扇早已知道何事该问个一清二楚,何事该装聋作哑,故而未追问白侍卫关于玉生烟的来历,而是指向堆在浅滩上的兵器:“这些便是越王托付唐陵铸造的用以谋反的兵器。之前被唐陵埋藏在潭水深处的墓地里,在下侥幸发现,便将它们送到岸上。”
  白侍卫从流云扇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立刻安排官兵前去潭水深处的墓地里查证。
  被流云扇与白侍卫晾在一旁的影贰不觉手足无措。眼见流云扇、子夜伞要与白侍卫离开此地,赶紧出言提醒:“流云扇少侠,老子……咳!”
  流云扇早已注意到影贰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有意让他提心吊胆一会儿,免得日后再犯同样错误。眼下被影贰喊住,自然顺势将暗卫们的情况解释与白侍卫听。
  白侍卫听罢请暗卫们稍等片刻,待到解决牵丝镇里的全部事情之后,赶到越王城由杜潘定夺。
  暗卫首领欣然应允,然而影贰仍旧一副忸怩模样,不禁先一步替流云扇询问:“你到底有何要事吞吞吐吐?”
  但见影贰望向子夜伞,神情讨好:“子夜伞女侠是不是忘记把天傀蛊的解药给老……我嘞?”
  熟料子夜伞闻言,眼神极其古怪的注视影贰,吓得影贰又是自摸脉搏又是自探丹田:“姑奶奶呦——您可甭说老子已经毒入膏肓没救咧?!”
  子夜伞不由得哂笑反问:“妾身何时会制蛊之术哩?”
  影贰蓦然一僵,旋即想明白似的,颤巍巍的手指向子夜伞:“你、骗、老、子?!”
  “不对!不对——”倏然,影贰单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另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你当初把啥玩意儿塞到老子喉咙里?!”
  子夜伞抽出一根藏在袖中的天蚕丝,举到影贰面前:“你说它?不过是根天蚕丝。”
  在影贰再次问出愚蠢问题之前,子夜伞如施展幻术般重新上演一遍如何喂与影贰“天蚕丝”,只是这次的动作较先前慢上许多,加之子夜伞稍作解释:“妾身只是将天蚕丝藏于袖中,再往你喉咙里打入一道绵软无害的内力。”
  影贰的脸色随子夜伞的解释红白交错,刚欲骂些狠话,却被子夜伞抢先道出的一番话堵住嘴巴:“若是当夜妾身未逼你反水,如今天一阁与官兵重重围堵,你觉得能逃得出去?”
  “哼。”影贰顿时偃旗息鼓,只重重地闷哼一声,以示不满。
  白侍卫见在场众人闹也闹完,说也说完,遂嘱咐官兵给暗卫们安排住处洗漱歇息,他则邀流云扇与子夜伞前往宗祠。
  流云扇当即料事如神地问:“卷宗找到了?”
  白侍卫面有难色,忍不住地叹息:“唉,流云兄与子夜姑娘随白某前往宗祠吧,之后便明了牵丝镇的变故为何而生。”
  听罢白侍卫如此作答,流云扇与子夜伞皆按捺住内心疑虑,一路静默的前往宗祠不再多问。
  待到白侍卫、流云扇与子夜伞赶到宗祠时,仿佛是要让他们清楚地看到宗祠内外的变化,晨光沿天际亮起,自东向西一路覆盖整座牵丝镇,而晨光照耀的宗祠外部变化也展露在白侍卫、流云扇与子夜伞面前——
  许是因为潭水底部石室塌陷导致潭水内陷的缘故,连远在宗祠外部的沼泽地都被影响,沼泽地里的泥浆自暗道下陷入潭水底部,最终只余下空荡荡的泥坑。
  白侍卫先前已派官兵搜查过宗祠,将宗祠里的机关一一拆卸,宗祠顶部的人皮鬼脸皆被取下晾在空地处。因人皮鬼脸上附有毒雾,白侍卫便敞开宗祠的门窗,又派官兵驻守。
  流云扇与子夜伞随白侍卫施展轻功步入宗祠之后,宗祠内部的变化亦收入眼帘,自然第一时刻注意到跪在宗祠灵牌前的老妪。
  老妪是牵丝镇里很常见的百姓,稀疏的白发盖在脑袋顶,蜡黄干瘪满是褶皱的皮肤好似枯桃枝干,松弛的眼皮耷拉住混浊不堪的双眼,仿佛随时会阖眼逝去。
  流云扇与子夜伞立在老妪背后,未惊扰沉思中的老妪。须臾之后,老妪娓娓道来关于牵丝镇与唐陵的过去:“牵丝镇最初不唤牵丝镇,而是碧落镇。”
  “唐镇长未误入碧落镇之前,碧落镇的日子与越王城无甚两样。无非是官老爷们大鱼大肉,百姓冻死饿死病死。前朝诗圣怎么说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妪神情恍惚。
  她的思绪回到很久之前:“许是碧落镇里的水土养人,姑娘们各个出落得漂亮动人,导致碧落镇许多年以来的习俗是卖妻女……大部分男人都卖妻女过活,生不出儿子的妻子与女儿被他们卖到越王城,卖到朝廷,卖到贵老爷们家里,便能让他们轻轻松松拿到够花一辈子的钱,重新娶妻生子。”
  “民妇最开始只盘算着如何逃出碧落镇。谁料,在民妇家里养伤的唐镇长看出的民妇意图之后告诉民妇,无论在大梁哪里都有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败类。”
  “唐镇长给民妇时间,让民妇想清楚,是就此甚么也不管,一走了之,还是在他的指点之下帮助碧落镇的女人。”
  “当时民妇大字不识一个,谁的话也不肯信,心里只知道若是杀掉唐镇长便能按照原定的计划逃离碧落镇。”老妪想到当初无知的自己,不禁自嘲一笑。
  “唐镇长看出民妇欲杀他的意图,但是他没有求饶,而是让民妇去外面走走,去碧落镇的街道上仔细瞧瞧……当时民妇想着左右唐镇长是个废人,便是欺骗民妇,民妇也能赶回家杀死他。”
  “民妇便依照唐镇长所言,仔细逛完碧落镇的大街小巷,终于注意到那些与民妇一样一直被困在碧落镇里无法摆脱宿命的女人……唯唯诺诺伺候丈夫,到头来却仍是要被丈夫卖给贵老爷们,或者丢弃在街边、被人牙子们捡回烟花柳巷。”
  “不知何时,被民妇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枯草根突然被点燃,它一路燃烧成燎原烈火,想要冲破民妇的喉咙将碧落镇的一切烧毁干净!”老妪话到此处,颇为激动,显然今时今日依旧清晰的记得当初碧落镇带给她的痛苦。
  但是老妪很快想起曾经的碧落镇已被毁掉,如今只剩牵丝镇,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然而,唐镇长阻止了民妇的冲动,他告诉民妇如果不能给救下来的女人们一个新的、好的归宿,女人们反而要怨恨民妇……于是,民妇决定暂且按照唐镇长所言,让自己的丈夫因病去逝……这便是一切罪恶之始。”
  流云扇眉心微动,忽然出言打断老妪的回忆:“老夫人,最初只你与唐镇长二人,若是牵丝镇频繁出现异样,镇长肯定会告知越王城,请越王派兵搜查。”
  “但是,碧落镇的鬼怪异事在唐镇长继任之前从未传入越王城。”流云扇从老妪道出碧落镇的过往时,便面沉如水,如今猜到唐陵与老妪打算的流云扇心里更是异常沉闷:“唐镇长教老夫人与受害的女人联手,先控制住她们的丈夫,之后悄无声息地杀死前任镇长,推唐镇长继任。”
  一连串沉郁顿挫的笑声从老妪的胸腔里憋出,她在笑什么?是笑当时唐陵的计划算无遗策?还是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聪明者不只唐陵一人,数十年之后有位年轻人自江湖而来,揭穿牵丝镇隐藏的秘密?流云扇、子夜伞与白侍卫无从得知。
  老妪等待片刻,见流云扇不再多问,子夜伞与白侍卫亦未出言打扰她,便继续讲述起牵丝镇的过去:“碧落镇里的男人总觉得一个女人的愤怒微不足道,既不能让这个女人生出儿子,也不能让这个女人逃离镇子。”
  “可惜,他们不知道当成百上千个内心充斥愤怒的女人们联手时,能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老妪不屑冷笑:“碧落镇里的男人大部分被喂入牵丝蛊之后,变成女人的傀儡。唐镇长便是在此时继任,并将碧落镇改名为牵丝镇。”
  “因着老妪跟在唐镇长身边多年,晓得他阴狠残忍的手段,为防万一他杀人灭口,民妇便将碧落镇曾经的卷宗藏在桃木食盒里。”老妪时至今日依旧为曾经的远见而自得:“起初,唐镇长勤政爱民,恃强凌弱者、触犯王法者皆被他喂入牵丝蛊,变成傀儡守护牵丝镇。”
  “随之而来的是,每当牵丝镇发生命案或者不公之事时,唐镇长便会增加几条针对这些坏事的规矩,如此一来,牵丝镇的规矩变得愈来愈苛刻。”老妪谈到规矩时未曾惧怕分毫,反而相当赞同。
  流云扇见状不由得摇头否定老妪与唐陵的做法,尽管他知道摇头并不能改变什么。
  老妪不管在场其他三人的想法,总归是未听到激烈反对的言辞,便继续道:“牵丝镇的苛刻规矩,老一辈镇民原本是无异议的……然而,如果日子变得平静安稳,人反而会给自己找麻烦。”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妪极力回想唐陵教给她的东西:“原本厌恶无法无天的碧落镇的女人们,一息之间变成最厌恶规矩苛刻的牵丝镇的存在。”
  “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互相讨论严苛规矩的坏处,仿佛唐镇长制定的严苛规矩不是用来保护她们,而是用来害她们似的。”老妪脸上厌烦的神情一晃而过,继续讥讽牵丝镇里心软又愚蠢的女人:“女人们不仅心疼她们以为的好丈夫,还心疼逐渐长大、惧怕牵丝镇规矩的坏孩子们……”
  许是老妪当真对牵丝镇里天真愚笨的女人厌恶至极,她略过牵丝镇里女人们的改变,直接道出结果:“总之,大约三五次春去秋来之后,几个脑子被驴踢坏的女人跑到唐镇长面前给醉酒之后殴打她们的丈夫求情。”
  “唐镇长当然不会放过已经破坏牵丝镇规矩的女人丈夫,连带几个女人亦被喂入牵丝蛊。”老妪满目鄙夷:“便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本已认为无忧无虑的牵丝镇女人们重新绷紧心神,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活死人……唐镇长由此明白,他治理的镇民不是全部都愿意维护他的。”
  “然而,此时的唐镇长已经暗中踏上越王的贼船,为防止牵丝镇的百姓破坏他与越王的谋反大计,他必须获得牵丝镇全体镇民的无条件支持。”
  老妪话到此处,稍微停顿几息,旋即换掉对唐陵的称呼,似乎昭示着老妪对唐陵不满的开始:“于是,唐陵决定以绝对的力量镇压牵丝镇全体镇民的意愿,并派出傀儡寻找记载过去碧落镇历史的卷宗。”
  “要不然怎么说女人的第六感强呢?”老妪只要一想到她先唐陵一步藏起卷宗,便难以抑制住心中的得意:“找不到卷宗的唐陵觉得牵丝镇镇民早已背叛他,行事愈发诡谲冷漠,历经数十年,逐渐将牵丝镇变成你们如今见到的模样。”
  老妪念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唐朝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