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可沈佑依旧强撑着自己, 跟在卫韫身后, 由卫韫毕恭毕敬请到了地牢。
  请到地牢之后, 卫韫使了个眼色, 卫秋就上前去, 给他彻彻底底绑在了架子上。卫韫笑着坐下来, 看着一脸倔强的沈佑, 从卫夏手里接了茶道:“没想到沈大人居然还是这样的人物,能从我卫府地牢从容逃脱,顺便还救下我卫府六夫人。”
  “过奖了。”沈佑梗住脖子:“老子与你们这些华京娘娘腔不一样, 要杀要剐一句话吧。”
  卫韫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抬起手来, 卫夏将沈佑的口供册子叫过去, 卫韫翻开册子:“我本想就这样算了,却发现您有这样的好手段, 真是十分惊喜, 沈大人这样的手段, ”卫韫目光一顿, 他停在那份册子里一份来自于卫府的补充资料上。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沈佑于九月初七失踪,苏查四处寻找, 至今下落不明。”
  九月初七。
  九月初八是卫家埋骨之日, 这个日子……真的如此巧合吗?
  卫韫冷下眼神, 他抬眼看向他,声音冷了不少, 接着上面话道:“姚勇怕是在沈大人身上花了重金培养,我就这样将你匆匆放走,那无异于放虎归山。你我不若做个交易,”卫韫往前探了探道:“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走,还给你一个新身份,如何?”
  “姚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佑冷哼出声。
  卫韫没说话,他翻着手里的册子,声音平静:“你今年二十三岁,算起来,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弃了华城。当时卫家守将不足,若是强行守城下去,怕是会全军覆灭,只能护住大半百姓撤离。”
  说着,卫韫慢慢说了声:“对不起。”
  沈佑冷下脸来,他没说话,卫韫慢慢抬眼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了仿若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狠意:“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对不起你。如今你也还了,便该算一算你欠我卫家的账了吧?”
  “我如何还了?”沈佑冷笑,卫韫盯着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他嘲讽笑开。
  “九月初八,白帝谷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吗?”
  听见这话,沈佑面色巨变。
  卫韫盯着他的神色,眼中仿佛深海之下,波涛翻涌。
  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在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了扶手。
  其实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不诈了一下沈佑,然而沈佑这个反应,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沈佑知道当初发生的事儿,甚至与当初发生的事儿,有直接的联系!
  卫韫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掌握于手中,他平静道:“我看了你的资料,姚勇花了这样大价钱培养你,让你在北狄二皇子苏查手下做到哨兵长官,如此高位,为什么你突然就退了?”
  “白帝谷一战前,你就消失在了战场,苏查如今还在派人找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沈佑依旧沉默不语。
  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卫韫,已经明白自己方才那片刻间的失态,已让卫韫差不多猜出了始末。
  而卫韫看见沈佑平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他将册子放回卫夏手中,冷着声道:“沈佑,不管你与我卫家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可是就冲你做这件事,你岂止是助了北狄?你的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我没想过卖国!”
  沈佑猛地出声,卫韫看着他,嘲讽笑开。
  “你为一己之私协助姚勇陷害忠烈,于关键时刻将前线主帅满门害死,如此行径,还和我说,这不是卖国?!”
  卫韫再克制不住,猛地拔剑指在沈佑鼻尖:“我本没想过你有如此能耐。”
  直到看到沈佑的手段。
  这样手段培养出来的人物要花多大的代价,卫韫再清楚不过。就这样一个探子,为什么不留在北狄,反而回到了姚勇身边?
  一开始卫韫没想明白,可是看见沈佑的供词,看见沈佑消失的时间,卫韫突然意识到——
  一个如此大代价培养的棋子被收回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沈佑在北狄,不能再用了。
  要么,沈佑的作用已经尽到了。
  可沈佑为什么去北狄?
  以姚勇的性格,真的是为国为民,为了打北狄培养了这样的奸细吗?
  不可能,他姚勇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就是说,在九月初七那日,沈佑做了什么,这是姚勇的目的,导致他不得不离开北狄。
  而后九月初八,战场之上,卫家满门被灭。
  卫韫闭上眼睛,感觉内心血气翻涌,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怕自己看见这个人,就想一剑杀了他。
  沈佑看见卫韫的样子,沉默着没说话。
  好久后,他终于道:“我真的,没有叛国。”
  “解释。”
  卫韫捏着拳头,逼出这两个字。
  沈佑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您都已经猜出来,为什么还要我说呢?我说出来,这是我的不忠。”
  “你不说那就是你的不忠不义!”
  卫韫大吼出声:“对国不忠对人无义!沈佑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说?我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赎罪!我卫府满门落到今日,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的吗?!”
  沈佑沉默着,卫韫剑气划过他的脸,他却纹丝未动,听得卫韫再吼了一声:“说话!”
  “我对不起卫家诸位,”沈佑抬眼看向卫韫,神色平静:“可卫家也对不住我母亲……”
  话没说完,卫韫一巴掌抽了过去:“我说卫家对不起你,是我卫家给自己的要求。可这不是世间道理!我卫家可以自责,却轮不到你来责备!”
  “你讲不讲理?”沈佑冷笑:“犯了错还不让人说了?”
  “行,”卫韫点头,将剑交给卫夏,提了鞭子过来,冷声道:“你若要讲这世间道理,我便与你讲这道理!”
  “当年我卫家守城,不过三千儿郎,对敌一万,我卫家没有即刻弃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与城池激战一天一夜,护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后,三千兵士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护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无伤,于情于理,我卫家作为将士,可是尽了责任?”
  “可你们把我母亲留在了城……”
  沈佑的话还在唇齿间,一鞭子狠狠抽了过来,打得沈佑脑子发晕,嘴里全是血气。
  “我卫府是做什么的?是保家为国,不是为了护卫你一家!你自己没看过那一场战吗?若再拖迟,他们占了城池,追兵上来,谁都活不下去!为了保住你母亲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着一起送死吗?!那一千五百人,是留着护卫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扰。且我再问——”
  卫韫内心有无数恶毒念头涌上来,他提着鞭子指着沈佑:“是不是在你心里,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场征战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城中笼统只有几百人,为了这几百人,我卫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后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吗?召集出城时回去拿银子的、回去找人的、躲着不愿离开的……”
  “再退一步,”卫韫声音慢慢低下来:“哪怕我卫家在此战中有错,何至于此?”
  沈佑低着头,没敢看他,听见面前少年声音沙哑道:“何至于,七万儿郎葬身于谷,再不得回?”
  全场安静下来,卫韫看着沈佑,有些疲惫道:“沈佑,但凡你有一点良知,便不该做出此事来。”
  “我……没想的。”
  沈佑慢慢闭上眼睛:“卫韫,我虽埋怨卫家,但从没想过要让卫家走到这一条路上。”
  “是,是我给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设伏,假作残兵被你们追击,然后在白帝谷以十万兵马伏击,所以我给了纸条。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我已经给了信,第二日你父亲还是追了出来……还是……”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错,我不知道卫元帅为什么出城追兵,可是卫韫,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卫家。”
  听到这话,卫韫没说话。
  他看着沈佑,听沈佑道:“我得了消息,传给姚大人,我以为你们会有什么办法,一旦苏查没有伏击成功你们,我怕就会暴露,所以我连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军中。”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姚勇没做什么吗?”卫韫冷着声,沈佑眼里带了嘲讽:“你以为,我会知道?”
  卫韫被沈佑反问得梗住。
  他沉默下来,沈佑问得对,他怎么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么?
  卫韫没有多说,他转过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随后便转身离开。
  卫韫回到地面上,便朝着王岚生产的产房赶去。到了门口,便看到蒋纯搀扶着柳雪阳,和楚瑜一起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
  柳雪阳反复问着:“会不会有事儿啊?”
  蒋纯在一旁安抚着柳雪阳,柳雪阳才勉强镇定了些。
  卫韫走到楚瑜身旁去,询问道:“六嫂如何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担心,笑了笑道:“等着吧。”
  说着,楚瑜看到卫韫衣角的血迹,如今他总是穿着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显,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随便问问吗,怎么就突然动了手?”
  “嗯?”卫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随后漫不经心道:“问出些东西来,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说吧。”
  楚瑜如今记挂着王岚,倒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岚终于顺利生产,产婆碰了个奶娃娃出来,笑着朝柳雪阳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阳小心翼翼接过那奶娃娃,楚瑜则先走了进去,看见王岚还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朝大夫走了过去道:“六夫人没事儿吧?”
  “回禀大夫人,六夫人无甚大碍。”
  “阿瑜……”
  王岚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楚瑜赶忙走过去,蹲下来道:“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那位大侠,”王岚虚弱道:“可还好?”
  听到楚瑜问沈佑的事儿,楚瑜愣了愣,随后迟疑了片刻:“应该……还好吧?”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王岚瞧着楚瑜,小声道:“要是没犯什么大错,同小七说,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养身子,别担心这些,我会去同小七说的。”
  听了这话,王岚才放心点了点头。
  楚瑜见王岚也累了,便让她先睡了过去,柳雪阳抱了孩子进来,轻轻放到边上,楚瑜让蒋纯和柳雪阳守着,便出去了。
  到了门口,卫韫还在候着,楚瑜见他神色担忧,便道:“没事儿,你放心吧。”
  卫韫点了点头,眉目舒展了很多。两人一起随意走在长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去,楚瑜思索着道:“那个沈佑是怎么惹了你,让你亲自动了手?”
  卫韫没说话,有很多东西压在他身上,可他却不能说。楚瑜察觉他情绪不对,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事?”
  “我总算知道,”卫韫控制着语气,尽量平静道:“当初父亲为什么出兵了。”
  楚瑜猛地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他。卫韫立在长廊,神色淡定,慢慢开口:“沈佑告诉你,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细,九月初七,他提前获知北狄会假装战败引诱我父亲出城,然后让我父亲前来追击,再在白帝谷设伏,于是他就传信给姚勇,要姚勇做好准备。”
  楚瑜点了点头,猜测着道:“姚勇没告诉你父亲?”
  “告诉了。”卫韫神色里带了几分嘲讽:“如果姚勇没告诉我父亲这件事,如果不是他们制定了某个需要让我父亲出城追击的方案,我父亲稳妥了一辈子,又怎么可能明知有诈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与你父亲商议将计就计,最后姚勇却放任你父亲……”
  楚瑜没有说下去。
  将这样的政治手腕放在军人身上,着实太过残忍。
  卫韫闻言,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记得最后统报白帝谷那一战,是多少对多少吗?”
  “二十万对七万?”
  楚瑜认真回想着,卫韫提醒她:“可沈佑说,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万兵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说白帝谷有十万兵马,可最后战报二十万埋伏在白帝谷伏击,要么是沈佑说谎,要么是清点的人说谎。而当时卫韫就在战场上,要在一场征战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十万计成二十万,怕是不能。
  “当时在白帝谷北狄的尸体就将近十万,”卫韫平静道:“所以沈佑的数据不对。”
  “那他说了谎?”
  “你可知苏查是什么人物?”
  卫韫突然拐弯到了北狄二皇子苏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后,迅速将北狄皇室关系给捋了一下。
  这个苏查是二皇子,却是一个婢女作为母亲出身,他母亲再他年幼时因犯了事被赐死,从此被皇后收养,作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苏辉的左膀右臂培养。
  然而这个苏查能力太过显著,最后苏辉登基时,苏查已经独霸一方,完全有自立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两还没有生出间隙。
  “你或许没有和他交手过,但苏查此人极为机敏。你想想,沈佑是华城出生的孩子,苏查怎么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苏查手下又是什么角色?不过一个先锋官。设计埋伏我军之事,怎么一个先锋官就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精准,连具体有多少人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国,那就是苏查故意设计了。”
  楚瑜听明白卫韫的话,皱起眉头。
  卫韫神色平静:“姚勇怕也是着了苏查的道。此次出军,应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认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然后让姚勇与我父亲将计就计。当时姚勇暗中藏了九万军马在白城,于是提前到白帝谷设伏。而卫家军三万驻城,七万迎敌。本以为以我卫家精锐之师,加上姚勇十四万军打对方十万,应该是尽歼之局。谁想那个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说着,卫韫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笼在袖间,沙哑声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时,才发现,那不是十万军,而是整整二十万。”
  “而姚勇知道,整个白城军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九万,如果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万人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卫韫设想的局面,为他补全了姚勇的想法。说完之后,她静静打量着卫韫。
  上一辈子,卫韫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之下,还能在绝境中翻身,取姚勇人头进宫,逼着皇帝给卫家追封,可见这个人心智手腕都极为高明。
  后来文顾武卫,绝不是卫韫运气好得来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卫韫在她身边,从来都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于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就觉得,这是一只温顺的家犬,不开心时,也顶多就龇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气。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却才发现,这人哪里能用“傻”来形容?
  仅凭沈佑的供词外加战场考察,他便能从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还原一件事原本的样子。
  所有人听见沈佑的事,第一个反应就是姚勇有问题,姚勇没有告诉卫忠。
  他却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诉卫忠,还准备了一个计策。这件事的开始,没有任何人要想叛国叛家。
  只是后来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着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过就是十五岁而已。
  楚瑜静静看着卫韫,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而卫韫没有睁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只是继续他所猜测的事道:“他向来胆小,事情超出预料之外,怕早已吓破了胆,加上卫家军与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还可从此成为元帅。”
  所以这个局,或许开局无意。
  然而走到那个程度时,对于姚勇不过两个结局——
  要么和太子一起领罪,背上此战巨损之过。
  要么,驻守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卫家在白帝谷全军被歼,再在最后时刻随便救援一下,假作从青州赶来,奇袭而至。
  下面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兵荒马乱,只知道前面让冲就冲,让停就停。
  姚勇不是没打,只是他在卫家满门都倒下后才去打,又有什么意义?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姚勇、卫忠三人的密谋,卫忠死了,也就谁也不知道了。
  而宫里本就太子姚勇耳目众多,卫忠的书信,或许都送不到皇帝手里。
  皇帝也不过只能是凭着自己的直觉猜测,是太子好大喜功,让卫家背了锅,却根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爱惜自己人马,怕被皇帝责怪,竟用七万人,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正是这样重重的保护色,让姚勇大了胆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说出当时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测出姚勇将此战责任推卸给了卫忠。
  而如果不是卫韫去亲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马的种类分辨出姚勇当时在场,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这样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让卫家背锅,推卸责任,却不能想象,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而是这七万人就不该死,这场仗本能赢!
  如果姚勇拼尽全力,不惜兵力,与卫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万对二十万,以卫家七万人斩十万之勇,怎么赢不了?!
  卫韫咬着牙关,却止不住喉间腥甜,唇齿轻颤。
  楚瑜察觉他不对,担忧道:“小七……”
  “我没事儿。”
  卫韫目光里全是冷意,他捏着拳头,声音打着颤道:“嫂子,我没事儿。”
  这怎么能是没事?
  楚瑜看着他,心里涌出无数怜惜。
  卫韫抬眼看见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生出许多狼狈,他转过身去,沙哑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赶忙出声,卫韫顿住脚步。
  他没回头,背对着她,少年身形格外萧索。
  “嫂嫂……”他声音疲惫:“有些路,注定得一个人走。”
  “谁都陪不了。”
  卫韫慢慢抬眼,看向长廊尽头处,“千古流芳”四个大字。
  那是卫家祠堂,祠堂大门如今正开着,祭桌上点着蜡烛,灯火摇曳之间,映照过灵位上的名字。
  卫韫看着他们的名字,缓慢出声:“也谁都不该陪。”
  这些路那么苦、那么脏、那么难,又何必拖着别人下水,跟着自己一起在这泥泞世间滚打?
  说完之后,卫韫朝着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楚瑜站在长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见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着那四个字,久久不言。长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么啊?”
  楚瑜没说话,晚月给楚瑜披上大氅,温和声道:“夫人,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会过去,”楚瑜转过头来,轻声叹息:“我就是心疼。”
  “我这辈子啊,”楚瑜真心道:“从没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上辈子的顾楚生她没这么心疼过,因为她总觉得顾楚生不会倒下,所有疼痛都不会打到他,所有困难都不会阻拦他。
  而这辈子的卫韫,明明他同少年顾楚生相差无几,都是家中落难,都是自己重新站起来,可楚瑜看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当他说那句“有些路注定一个人走”时,她心里骤然疼了起来。
  她疼惜这个人。
  这是楚瑜第一次发现,对于这个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过自己以为的道德和责任感。
  她叹息出声,走上前去,手扶在门框上,许久后,终于只说了一声:“小七。”
  里面的人没出声,他跪坐在蒲团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静看着那些牌位。
  那觉得那些似乎都是一双双眼睛,注视他,审视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将这份国恨家仇,记在心里。
  这些眼睛注视下的世界,天寒地冻,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这个时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盏带着暖意的桔灯而来。
  她来时,光落天地苍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色于明月。
  她就站在门外,轻声说:“小七,你别难过,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还有我。”
  “嫂嫂陪着你,你别怕,嗯?”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眼前闪烁的灯火,那灯火映照在卫珺的名字上面。
  他觉得似如兄长在前,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这样的不同让他不敢言语,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是挺直腰背,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楚瑜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了声响,她叹息了一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会儿便回去吧,祠堂冷,别受寒。”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往自己房间回去。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卫韫的心,才终于安静了。
  楚瑜本担心卫韫太过难过,一时缓不过来,一夜未眠,都在问着卫韫的消息,等卫韫终于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气,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来,楚瑜忙去找卫韫,这日出了太阳,清晨阳光甚好,她赶过去时,就看见卫韫蹲在长廊前,正低头喂猫。
  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学着华京那些贵族公子模样,穿上了反复华丽的广袖长衫,带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他低头逗弄着猫的时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给猫儿顺着毛,那猫儿似乎是十分粘他,在他手下蹭来蹭去。
  楚瑜看见这样的卫韫,顿时舒了口气,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还好?”
  “谢谢嫂嫂关心,”卫韫笑了笑:“尚算的不错。”
  “想开了?”
  楚瑜站到他身后来,他也不再蹲着,将猫儿抱着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饭厅走去。
  一面走,卫韫一面道:“哪里有什么想开不想得开?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不过就是明白了他们怎么去的,有些难过罢了。”
  “姚勇不会有好下场。”楚瑜笨拙安慰,上辈子的姚勇,是被卫韫提着人头进的御书房。
  听到这话,卫韫温和笑了笑:“是,我信。”
  “小七……”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虽然,姚勇做这些很不对,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他影响。这世上还是好人比较多。”
  “嫂嫂是想说什么?”卫韫摸着猫,其实已经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却还是明知故问。楚瑜叹了口气:“我怕你走歪路。”
  上辈子的卫韫,不好说坏,不好说不坏。
  他杀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吓敌军。对于他的仇人,他的手段从来算不得光明。
  然而另一方面,他撑起大楚北方边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对于对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光明。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还是希望,那些活阎王之类的名声,不要跟着卫韫。
  本是少年名将,何必成为奸雄?
  卫韫听了楚瑜的话,他慢慢笑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一下拂过猫柔顺的毛发:“人一生不过修行,欲求出世,先得入世。在红尘看过大悲大苦大恶,仍能保持本心不负,方为大善。”
  “我想,我所经历一切,都不过修行。”卫韫弯下腰,将猫放到地面:“走过了,便是圆满。所以我不着急。”
  “歪路我不会走,嫂嫂放心吧。”
  路有明灯,哪怕红尘遮眼,也能循灯而行。
  只是这些话卫韫不会说,他慢慢发现,有些话,似乎并不该说出来。
  见卫韫想得开,楚瑜放了心,同卫韫聊了几句后,便去看王岚。
  去的时候,王岚正在床上写些什么,楚瑜卷帘走了进去,含笑道:“这是写什么呢?”
  “我听闻那位壮士被关在地牢,是个危险人物。但他毕竟救过我,我救不了他,便打算给他送写好吃的,也算报恩吧。”
  说着,王岚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正在写个条,同他说明这是报恩的饭菜,让他不用担心。”
  楚瑜听了,是随意点了点头:“挺好。”
  卫韫关沈佑的理由,楚瑜也已经明白,这事儿大概率算不到沈佑身上,如今关着沈佑,也不过是怕卫韫估计错误,所以先不放人罢了。
  王岚要送,楚瑜便帮她去送。
  王岚不仅准备了饭菜,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恩公相救,妾不胜感激,特备膳食,望恩公笑纳。
  沈佑拿了纸条,冷笑一声,同楚瑜道:“你帮我给她带句话,明知道恩公被不关着还不来救,拿一顿好吃的就打发,她当我是乞丐啊?!我不跑不掉是她的责任,她得给我负责!”
  楚瑜有些无奈,沈佑想了想:“哦,我说了,这话你可能不带。你拿纸笔来,我给她写,写完了她得在纸上回复我看过了才行!”
  楚瑜:“……”
  她不想多和沈佑纠缠,便他说什么是什么,赶紧送了饭,给王岚送信回去。
  王岚看见信就哭了,哭着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他被关能怪我吗?又不是我让他犯事儿的,我为什么要负这个责啊?”
  楚瑜:“……”
  她觉得王岚的想法也就沈佑能理解了。
  两人就这么利用吃饭送纸条对骂,骂来骂去,纸条内容也就莫名开始不给人看了。
  此时已经到了开春,皇帝终于忍无可忍,逼着宋家出军。宋世澜不肯,宋文昌却因阵前骂阵积了一肚子火气。
  楚瑜算了算时间,也该是宋文昌被困的时候了,这是杀他最好时机,宋文昌单独领军出去被困,如果不是宋世澜碍于父命一直帮着宋文昌,宋文昌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撑一个月,等楚临阳去救援?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了,宋世澜得到了卫韫的支持,哪怕他取了宋文昌的命,他爹闹起来,卫韫便接兵给他,直接与他爹干起来,也未可知。
  所以,对于宋世澜而言,他不怕他爹,宋文昌也就没有了保的价值。
  没有宋世澜保宋文昌,哪怕宋世澜不动手,宋文昌怕也撑不了几天。
  而这一切比楚瑜预料得还快。
  春至当日,边境便传来消息,宋文昌被困。
  楚瑜上午收到消息,下午楚锦便找了上来。
  楚瑜知道她要说什么,让人将她放了进来,她看楚锦神色匆忙,眼里全是惶恐。
  “姐姐……”她全然乱了心思:“我听说宋世子在战场上被困了?姐姐,卫小侯爷在不在?你去求求小侯爷,让他去救救宋世子吧!”
  听到楚锦提到卫韫,楚瑜微微一愣,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道:“阿锦,这战场上的事儿不是随着你性子来的。你若是担心宋世子有三长两短会对你婚事有影响,这你不必多虑……”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楚锦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就只在意他的身份地位吗?!”
  楚瑜被楚锦吼愣了,楚锦抿紧唇:“姐姐,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晓。”
  “姐姐,”她跪了下来:“算我求你,救救他吧。”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她慢慢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卫韫待我好,我也不是不知晓。我既然知晓,又怎么能让他去冒这样的险?小七如今为什么还待在华京,你看不明白吗?”
  这话说得楚锦脸色煞白,楚瑜平静道:“阿锦,你想救他,你可以去救,这我不反对。可你去救,别拖上别人。你若有情有义,便去他身边去,求着别人为你牺牲,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楚瑜有些疲惫,她站起身来:“话便说到这里,我先走了。”
  楚锦跪在地上,看着楚瑜走回去,身体微微颤抖。
  她咬着牙关,许久后,她站起身来,毅然走了出去。
  而她刚走出卫府,楚瑜便将暗卫叫了出来,平静道:“她若去找大公子,只要靠近洛州,你就将人拦下来,一直到此战结束,再放出来。”
  “必要时候,”楚瑜闭上眼睛:“用一些非常手段,也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