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动
  沈穗再被拉回十多年前的情景里, 一幕幕都尚且清晰。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无论是恨意,还是愤怒,亦或者是委屈,都极为的剧烈, 哪怕那么久过去, 她依旧记得那种胸腔被填满的窒息。
  她的内心每天都在歇斯底里地狂嚎, 而丁陶不以为意, 为了避开她的争吵,主动选择与她疏离。那些被漠视无法排解的愤怒, 在不断的积累中, 膨胀到了极点,并最终扭曲变态到让她失去判断力,从嘴里说出一些无比恶毒的话。
  明明她也知道那样是不对的,大概只有鬼使神差一个词可以形容了。人一旦犯起冲动, 就会朝最不可挽回的方向奔去,丝毫不顾后果。
  她不免想,如果当时丁陶能够好好宽慰她两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让她将那股不平之气抒发出去, 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偏偏不是,所有的遗憾跟可惜造就了今天的结果。仿佛一切是早已注定的报应。
  沈穗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所淹没,脸上又哭有笑, 就听见贺决云问:“你就那么讨厌董轩轩住进你家里吗?如果你真的讨厌,你大可以拒绝, 或者直言。还是说, 你真的认为这件事情里最错的, 是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五岁小孩儿?”
  沈穗惨淡地扯了扯嘴角, 说道:“所有女人都会讨厌家里有一个,喜欢自作主张的男人。什么叫家?家就是,由自己人组成的一个团体。董轩轩不是我儿子,他还是我丈夫背叛我的证明,我为什么要接受他?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认为,只要自己在家里有足够的话语权,妻子就一定会接受这样的事情?”
  沈穗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不可能的!你讨厌一个人,你们生活得再久你还是会讨厌他!这是习惯不了的!”
  贺决云说:“那你应该讨厌你丈夫。”
  “可他是我自己人!我拿他当家人!”沈穗激动说,“一个人迁怒的时候没有道理的,涉及感情的事情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讲道理?所以我讨厌董轩轩!丁陶对他越好,我就越讨厌他。他表现得越懂事,得到越多人的夸奖,我就越厌恶他!”
  贺决云被她的疯狂所震动,无法将她与之前那个软弱的美妇人联系在一起。她被激怒的时候原来会爆发出这么澎湃的负面情绪。
  一个正处在转变期间的丁希华,每天面对这样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贺决云干涩问道:“就因为他不是你的孩子?”
  “对!”沈穗飞快地说道,“因为他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来到了我的家里!因为他和所有人都相处的很好于是把我变成了一个外人!外人!我的人生都被他毁了!”
  审讯室,以及放映室里,都是一片寂静。
  谢奇梦听见一阵沉重的呼吸,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发出的,赶紧闭上嘴巴。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听着让他感到一阵恐慌。穹苍当初也是这么毫无征兆地来到他的家,但是他们相处得并不好。
  那段时光已经特别遥远,甚至让他感到陌生。毕竟穹苍在他家里只住了一小段时间而已。
  谢奇梦正在回忆,察觉何川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回视过去,那极具穿透力的眼神让他浑身紧绷,吞了口唾沫。
  何川舟说:“很多人的情绪是不冷静的,这就是许多案件,单从动机的角度,无法确认凶手的原因。案件的背后,有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能够掌控情绪,保持冷静,其实并不一定是个缺点。如果丁希华可以从小得到正确的引导,或许会成为优秀的刑侦或司法人员。当然,敏锐的情绪感知同样是一种天赋……嗯,会努力也是一种天赋。”
  谢奇梦:“……”为什么感觉最后那句话是她绞尽脑汁为了安慰自己才勉强补上去的?
  ·
  贺决云等沈穗痛哭过一阵,逐渐稳定下来,才继续和她说话。
  “你那个时候,跟丁希华都说了些什么?”
  提到自己的儿子,沈穗又低落下去。她整个人仿若沉到谷底,声音也变得缥缈。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希华跟普通的小孩不大一样。他不怎么哭,也不怎么受别人情绪的影响。特别聪明、懂事、独立。我以为这些是优点,是我教的好。我觉得他特别早熟,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了。”
  “董轩轩刚冒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希华平时要上学,丁陶白天不在家,董轩轩还没办好手续,不能去幼儿园,就算有保姆,我还是会经常看见他。他有很多的坏习惯,他妈妈经济条件不好,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好好教他,还经常对他打骂,但是……”
  沈穗低着头,眼泪再次呛了出来。
  “但是他跟希华完全不一样,他对别人的情绪特别敏感,看见我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虽然知道我讨厌他,可是……”
  沈穗抿了抿唇角,讽刺地笑了出来。
  “他发现我难过,还是会走到我身边安慰我。会朝我笑,会抱着我的腿,给我送吃的。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家里面,真的会关心我的,居然是他。”
  董轩轩总是跟个蜜蜂一样在她身边转来转去。顶着一张可爱的脸不停傻笑。他叫自己丁妈妈,说她长得好看,还说他母亲人也很好,他有一点点想回家。
  他母亲哪里好?他母亲跟她一样是个不负责任的人罢了。
  就因为他母亲的无常,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要做让人伤心的事,要讨好那些失格的大人。见到他沈穗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早熟。
  贺决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
  “我其实不讨厌他,我只是恨丁陶。丁陶喜欢这个儿子,我就刻意挑他最难受的话说。”沈穗两手捂着脸,声音哽咽地几乎听不清楚,“丁陶不接我的电话。希华早熟,他以为他是成熟,所以我会跟他说,让他转告他爸爸,也希望他能帮我劝一劝。我会跟他抱怨,我冲动的时候特别口不择言,我以为他不会当真的。”
  沈穗神色恍惚:“那时候,希华问过我好几次,是不是董轩轩消失,我们家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我都说是。我说你爸现在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你不可以把他当弟弟。然后……”
  贺决云见她说不下去,主动将后半段补充完整道:“然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沈穗点头。
  沈穗永远记得,她和丁陶闻讯赶到河边时,丁希华站在岸上,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场景。
  他紧皱着眉头,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困惑。与他同龄的几个孩子已经慌了神,连语言都表述不清楚,几个女孩子更是哭得快要晕厥。
  沈穗看着丁希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明白,是自己的儿子杀了董轩轩。
  那一刻,她感受到全身被无比的冰凉所包裹,努力张开嘴,竟哑然失声。
  她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意识到自己都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可是她不敢说出来。
  沈穗说:“董轩轩很听他的话,他当时把人带到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但还是被附近一个来钓鱼的村民看见了。”
  “丁陶没有办法,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了,他只能保。他让律师出面,买通了那个村民。因为希华未满十四岁,就算说出来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何况那个人根本就没有证据。所以,村民收下钱就走了。”
  当时丁希华牵着她的手,问她:“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他的冷漠跟迷茫,让沈穗感到有些可怕。这个少年根本不清楚什么是杀人,什么是死亡。身为成年人的她知道,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丁希华解释这件事。
  她抓着丁希华的肩膀,告诉他,他要装作很伤心的样子,他要学得跟他同学一样张皇无措,他要扮演好一个正常人,从此将这件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丁希华问她:“我不是正常人吗?”
  沈穗那时候已经快要疯了,她觉得自己也是半个凶手,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董轩轩的脸。她不相信为什么丁希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本来就没什么抗压力,声音不受控制,脱口而出地回答了他:“你不是啊!”
  丁希华是什么反应她已经忘记了,应该是很失望,很难过。他听她的话,悲伤地送走了董轩轩,从此再也没有提过。他跟董轩轩一样,学会了看眼色,讨好人。
  “我希望,我们都能忘掉这些事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沈穗的目光没有焦距,“可是好难啊,不行。我对他的戒备,他察觉到了。”
  所以丁希华才会在房间里摆放那么多的照片,因为他正常的家庭,从此只存在在照片里。
  明明,明明他的本意是为了挽回,他听从了母亲给他的建议。
  沈穗软软地伏在桌上,轻声道:“我不敢再跟他说那些话,甚至不敢跟他随便说话。还好,他后来就经常住校了。我好不容易走出来,本来都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了……没想到又开始了。”
  贺决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摇头道:“他从你们身上,学到了最糟糕的东西。”
  憎恨、恶毒、谎言、冷漠、自私、不负责任……
  他就像被母亲利用,然后无情抛弃一样,失去了原本还可以维系的家庭,也失去了融入这个世界的机会。
  也许他就是在这件事情里明白,亲自杀人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玩弄人心更为快乐。他能从别人痛苦与沉迷中得到对自己少年时期的补偿。
  贺决云低头确认了一遍时间,发现董轩轩的死亡时间,就在丁陶阻挡救护车通行,致洪俊妻子错失抢救时机的前两天。
  丁陶丧子,听见救护车上的司机在喊孕妇急救,突然起了卑劣的心理,所以没有让行,又促成了一起新的悲剧。
  贺决云放下文件,五味杂陈道:“沈穗,你这样,真的没资格做一个母亲。”
  沈穗啜泣:“我知道我错,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改。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丁陶呢?你又杀了他。”贺决云说,“你是真的想要悔过吗?还是永远都在找借口逃避。”
  沈穗抬起头,透过朦胧的双目望向他。
  贺决云低缓的声线,犹如催眠一般撩拨她的神经。
  “你杀了他儿子,又杀了他。到最后,连真相都不留给他。沈穗,这样的压力,你背得起吗?”
  ·
  另外一边的房间。穹苍与丁希华对视许久,二人两两相望,除却最初的两声招呼,就都没有再出声。
  丁希华问:“你不跟我聊聊吗?”
  “想跟你聊聊的。但是我在想,我应该要从哪里说起。”穹苍随意找了个话题,“你的监狱生活怎么样?”
  丁希华淡笑:“你就这么胜券在握?”
  穹苍说:“你本来就已经输了啊。你不是正在享受你的监狱改造套餐吗?”
  “我未必就是输了。”丁希华伸出手示意,嚣张道,“我最多坐个五年,或者十年。等我出来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在里面一定好好改造,学习知识,不会再犯一样的错误。世界是为我们这些天才准备的。什么叫天才?就是从出生开始,注定要比普通人高上一等。你说对吧?”
  穹苍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她说:“既然如此,那不如我跟你聊聊我学生的事情吧。”
  丁希华笑了起来,靠到桌上,一脸认真听讲的表情:“早有耳闻,我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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