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是。”
  冯凭端了一盏参茶来,给他放在案边,抚着肩膀宽慰道:“皇上不要太生气了,为这等人气坏了身体不值。”
  拓拔叡站了起来,仰头望了望宝殿顶上的花纹图案,心中烦乱,为什么总要到这一步呢。明知道会是这结果,还是觉得很烦躁很生气。这些人为什么不肯老实,朕宽宏大量他们不识趣,非要砍他们的脑袋诛他们的九族他们才肯认。真的是烦透了,真是恶心透了。
  冯凭只得搂着他安慰:“只是那些无父无君的狂徒,野蛮穷凶之辈才能做出谋逆之事。皇上是有道明君,满朝还有天下人都是拥戴敬畏皇上的。东平王谋反,没人会支持他,这不正说明皇上得人心吗?皇上只等着听好消息吧。”
  拓拔叡头抵着她额头:“哎。”
  第135章 困兽
  杨信同乙浑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大步冲进来,惊叫道:“乙浑大人!出事了!”
  杨信连忙卷了纸笔,乙浑见是东平王府左长史孙彦。孙彦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乙浑直觉猜到什么,心里一记咯噔,防备顿生。他抬眼意味深长和杨信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向来者,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
  孙彦说:“东平王谋反,皇上命人逮捕其同党。现在禁卫军全城搜捕,出大事了啊!”
  杨信眸子一暗。乙浑骤然明白,东平王谋反,他是绝未参与此事的,且毫不知情。然而平日和东平王府关系颇深,这孙彦就是东平王的亲信,且是他表妹夫……眼下孙彦却急兔子乱蹿找到他头上来。他心中一动,面上一如往常:“你先在此稍侯,我去后面取个东西来。”
  孙彦忙道:“好,好。”乙浑去往帷幕后,不一会出来了,孙彦道:“你取了什么东西。”乙浑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腹部,血喷涌出来。
  “你……”孙彦带血的手指着他。
  “谁让你这个当口来找我。我要是收留你,成了窝藏嫌犯,我可担不起这罪名。我要是揭发你或不帮你吧,你怀恨在心回头少不得咬我一口。我也很为难啊,我也拖家带口。大义灭亲,兄弟体谅一下吧。”
  乙浑拔了剑出,好言道:“回头禁卫军的人来,我就说你赤胆忠心,知道东平王谋反,特意来向我告密,结果人被害。如此少连累妻儿,如何?”
  孙彦倒地,杨信怔了半晌,一个跳起来,忙道:“这里就交给乙浑大人自己处置吧,此地不宜久留,我现在要出城去了。先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乙浑说:“你跑什么,这件事跟你又无关系,你又没参与谋反。”
  杨信道:“废话。我当然没参与谋反,不过我和东平王过从甚密,平日得罪的人又多,讲不定有谁趁机咬我一口的,那我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你这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乙浑讶道:“怎么变得如此胆小。”
  杨信说:“性命要紧。我不像大人你是官贵,我只是一平头百姓。”
  乙浑说:“那你现在怎么出城?禁卫军在抓人,肯定封锁城门。”
  杨信说:“城门我有认识的人。告辞了。”
  这可真是晦气了。
  好不容易在乙浑大人身边立稳一点根,结果又被这点小事撵的匆匆逃京。然而杨信心中不失落,也并未因此乱了方寸,他自有筹谋打算。他是不承认失败的人,只是避避风头罢了。
  他出了城,直奔青州而去。
  那是夜里,他坐在马车中,忽然揭开车帘,看到一轮洁白的明月在云雾中穿行。他想起自己已经年过而立,却无妻无子,还在辛苦奔波,顿时就生出一种惆怅来。脑子里恍惚想起那人。
  他为了接近她而破釜沉舟,结果釜破了舟沉了,却没能打胜仗。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既已一无所有,那么便只好继续折腾下去吧,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总之,他不能闲着,一旦闲着,他就感觉这辈子完了,没有救了,看到头了。不能,还是要折腾。哪怕折腾的掉脑袋,也比没有希望的活着好。他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再次回到她身边。尽管她兴许早已经忘了他了,不过正好给她个大惊喜呢。
  他不能落魄的像条狗被她找回,他要做成大事。他要告诉她,他是有价值的。
  □□六年春,拓拔叡的均田新政遭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太后之死,紧接着东平王谋反,朝中接二连三的动荡。一个叫的李桓的地方太守,上了一道奏折,大肆挞伐,揭露均田的弊政。
  “各州丈田,务加额为功。以小弓尺清丈,同样的一亩地,用小弓丈量则增加三分数。更有甚者,将宅地,坟地也计入田亩,三分又变五分。地方官员以此虚额向朝廷邀功,朝廷则以此虚额向百姓征纳赋税。更有州郡,均田官与地方长官相互勾结,借机贪污受贿,残害百姓。本是惠民之策,却变成遗毒无穷的害民之策。”
  “上位者揽权贪功,下位者阿谀逢迎。今天说一万亩,明天说十万亩,只图政绩,枉顾百姓死活。这样的恶政若再不废除,天下不宁。”甚至说出“天子欲成秦皇汉武之业,践饥民为道,穷千室而富一家。只怕累年之后,户户皆成空牖,遍地皆是丘冢。”等句。
  奏书言辞极具煽动性,拓拔叡一见大怒,下令将李桓革职下狱。
  然而很快,这封奏疏的内容被人传抄出去,张贴在城门上。拓拔叡下令将传抄之人抓捕问罪,然而丝毫不能遏制其势。奏疏文字迅速流布四方,被各州郡传抄张贴,引得天下沸沸扬扬。
  事态发展诡异,变得不受拓拔叡的控制。
  这李桓为官清廉,颇有名望,很得地方百姓拥戴。他入狱之后,百姓纷纷为之奔走请命,皆以李君仗义执言,仁德爱民,却因言获罪。舆论借风起火甚嚣尘上。各地百姓组织联名上书,要求释放李桓和因言罪入狱的义人,惩治首恶。
  乙浑等人纷纷仗义,站出来为李桓说话,满朝皆支持附和。有李惠等反对者,皆被质问斥骂的退缩下去。
  拓拔叡立在案前,好像陷入了罗网中的兽。
  都是乱臣。都是愚民。他在心中厌恨地想,应该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那些贵族们,大臣们,他们真的爱民?不,他们不爱,他们聚敛无度,想方设法阻碍他的政令。每个人都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装作一副刚直不阿,为国为民,正气凛然的模样。这种幼稚的表演,居然有人信。就是那些蠢贱的愚民,朕为他们的衣食操劳,他们反过来说朕是昏君。
  为国为民?朕才是为国为民,国是朕的国,民是朕的民!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的只有朕一人,因为这是祖先传给他的家业。这些人吸食民膏,动几句嘴皮子,说几句大话,竟然都比朕正义了。
  杀干净。
  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残酷的恶意,想挥动大刀,将这天下有腿有嘴的生物全都杀光。李桓,大臣,贪官,恶僚,所有反对他议论他的人,还有那些愚蠢的被人利用煽动的贱民,全都杀了。
  杀了他就清净了。
  看谁还敢胡作非为多嘴多舌。
  看谁还敢欺负他一人。
  他怀疑自己太仁慈了。君王,就要杀伐决断,所有图谋不轨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都要杀!下民都是贱的,你越对他们仁慈,他们越无法无天,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们就知道怕了。那些生事的人,要杀一儆百,其他人才知道畏惧。
  杀,李桓要杀!
  搅乱生事的都要杀!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忽闪过,他骤然想起他的祖父,背后一激灵。不,不能,他祖父当年正是因为手段太狠,杀戮太多,才导致君臣离心。杀了亲信大臣,杀了亲生儿子,杀到最后,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身死宦官之手。他自即位起,一直引以为戒,绝不能像祖父一样。
  他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只会招致更多反对。
  一个人他可以杀,十个人他可以杀,一百个人,咬咬牙也可以杀。可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他不能杀。
  杀了就成了桀纣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两个眼睛通红,脸色苍白中透着森森铁青,脸颊瘦的几乎凹陷下去,变得好像一副鬼样子。宦官传话说皇后求见,他摇头,哑声说:“不见,朕没空。”
  话没传出去,皇后已经进来了。
  冯凭三日没见到他,知道他在忙朝务,却没想到他变成这幅样子。他瘦了很多,这段日子一直在瘦,但是看着没有现在明显,好像是突然憔悴下来。明明几天前看着气色还很好的,她不知为何,好像挨了刺,突然心悸了一下。
  冯凭感觉很不可思议,他怎么能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好歹是一国之君,这样贵重,天大的难事,也不能把自己害成这样。拓拔叡脸色,青白,惨悴,几近狰狞,浑身散发着不容接近的戾气。
  她轻移步,走到他身侧跪住,抬头望他脸,心中一疼,伸手搂住他。
  拓拔叡头痛欲裂,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捧住了他的脸。他受不了这温柔,顺着她手的力道,将头歪过去,靠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整个靠在她怀里。
  骨骼僵硬,四肢关节疼的仿佛生了锈,太阳穴的血管一下一下胀跳。
  他太累,太需要平静了。
  冯凭抚摸着他头,柔声道:“咱们去吃点东西,睡一觉,好不好?”
  “朕吃不下,也睡不着。”
  冯凭扭头看他脸,说:“那咱们去洗个澡?洗个澡会舒服的。”
  拓拔叡这回没有拒绝。
  冯凭见他不反对,忙扶他起身往自己住的殿去。
  第136章 心情不好
  珍珠忙迎上来,冯凭一面让人送来热水,一面让珍珠准备一点粥菜。
  拓拔叡像个失了魂魄的躯壳。在那边还没感觉,走动了几步,言语迟钝眼前发黑。光着膀子坐在浴桶中,他长久的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冯凭用帕子给他擦身,用澡豆搓洗头发,最后给他擦干浑身*的水,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回到床上,冯凭端着玉碗,喂他吃了一碗粥,喝了一碗桂圆红枣汤。拓拔叡疲倦的很,吃完便偏头睡了,冯凭遣退宫人,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洗完澡吃了东西,他气色稍微红润了一些,然而眼睛下方还是带着倦色。
  这样看着他,她又觉得他像个小男孩了。
  每当他沮丧悲伤的时候,或者静静安睡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他小时候的模样。一个脆弱又娇纵的小男孩,比同龄的男孩子早熟,早早的懂得了杀人,懂得政治残酷,懂得了男欢女爱。然而又比任何人都要脆弱幼稚,骨子里有着小野兽的天性,喜欢嬉戏玩闹,喜欢追逐快乐,却又因为孤单弱小,非常依恋母亲依恋亲人。
  很多心情,随着成长,渐渐都忘却了。拓拔叡不是十几岁那个小野兽一般的拓拔叡了,君王权力带给他的安全感让他不再依恋任何类似母亲的人了。也不像小动物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新鲜感,热衷于寻求刺激探险了。他变成了一个成熟的青年,成熟的帝王。
  而她呢?自始至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形状。他无时不刻地影响着她。
  如果他是树,她就是缠在他身上的藤。树长成什么形状,藤就长成什么形状。树若细一点,藤就缠的细,树若粗一点,藤就缠的粗。树若生了关节长了疮疤,藤也要改变形状。他无时不刻地影响着她,而她习惯了用不同的形状来攀附他,适应他的千变万化。他笑,她就跟着笑。他郁闷,她就跟着郁闷。他活泼,她就跟着活泼。他君心难测,她就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免得遭罪触霉头。而他亲上来,爱上来,她就热情地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他,讨好撒娇,甜言蜜语,好像什么芥蒂也不曾有。
  随时适应他,紧紧缠绕他。
  只有这样,才能不走散,不走偏,才能永远待在他身边。
  这么活着,累吗?累。为了别人而活,灵魂被紧紧束缚着,没有一刻洒脱自由,喜怒哀乐都被这人掌控。时间久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喜,什么是真的哀,分不清哪个自己是真的,哪个自己是假的。
  只有他闭上眼时,她能静静地看着他,细细地感受自己的心情。细想他的好与不好,细想自己的喜乐忧伤,想想小时候,那些美好的事。
  只要想到小时候,心就会变得感动而柔软,觉得眼前珍贵,务当珍惜。能从小相伴到老是难得的事,是爱人,是挚友,更是至亲。此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想到这个,那些秋风吹渭水的路人心思,琐琐碎碎的不美好,也都抛开了。
  拓拔叡几天没睡觉,这一觉睡得有够长。冯凭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有些无聊,看他皮肤有点干,因为缺水薄薄的起了细纹,遂拿来一盒貂油,给他眼角涂抹了一些,又抹了点在嘴上。
  下午,出去外殿,唤来李贤,吩咐说:“皇上身体不适,这几日都要待在崇政殿。你将太华殿的奏疏都送到这里来。再有奏疏,也都送到这里来。有要面见皇上的,让他们回去吧,皇上这几日不见外臣。”
  李贤有些惶恐,不过并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应了是。很快,就让几个小太监将奏疏搬运到崇政殿来。冯凭让人布了个大桌,将这设为拓拔叡的御案。
  围着御案转了几圈,她感觉很不错。把他弄过来,这样她就能随时看着他了。她将一张漂亮的锦席铺在座上。
  以后让他坐在这里批奏折,吃饭睡觉都在这里,他就不会到处跑。
  她拿出袖中的手绢来,盖在一堆奏疏上,好像这样才显得隐秘,有安全感一点。
  盖好了,她四面端详,又感觉有点不像样。手绢太小,太薄了,好像风一吹就要跑。她收起手绢,转头跟韩林儿说:“把我昨天那块红缎面绣花的绸子拿来。”
  韩林儿讶然,忙去拿来了。冯凭将那绸子盖在奏疏上,这回盖的严了。
  不过感觉又太怪异,好像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韩林儿看她围绕这个东西转了半天,有些看不下去,提建议说:“娘娘放心吧,我吩咐下去了,没人敢进来这乱动的。放着就好了,臣看着呢。”
  冯凭看了他一眼,被他猜中了心思。
  冯凭说:“我怕落灰。”
  韩林儿说:“我殿里天天都有人打扫,不会落灰的,落灰我去扫。”
  冯凭还有些不放心,叮嘱他:“那你就站在这看着,不许让人乱动皇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