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皇帝颤颤拿起剪子,走近姜瑶兰,剪尖对上她胸口。
  “你死后,朕会命人将你葬在凤凰山下百丈之处。上路吧。”
  姜瑶兰怔怔。原来他还记得,他还记得。
  剧痛没入胸口的时候,姜瑶兰脑海里晃过多年前的回忆,那是一二十年前了。彼时弘允才几岁,她风华正茂。
  皇族宗亲去凤凰山清居寺祭拜,浩荡的队伍气派非凡,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龙凤合欢辇上她见凤凰山风光旖旎撒娇央求说:“陛下,臣妾死后想葬在这里。”
  皇帝那日心情很好,难得道:“你的请求朕没有不许的,但后妃死后要如皇陵,朕不能应你。”
  入皇陵是后妃的归宿,是荣耀,那时的她娇嗔而笑,心中却甜丝丝……
  回忆尽头,成了眼前执剪的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
  彼时戏言,不想,一语成谶。
  姜瑶兰嘴角涌出鲜血,断断续续道:“谢主,隆恩……”
  巨雷滚滚似要将方艾宫的宫阙击垮,闪电将漆黑的天地刹那间晃得明若白昼。
  锦月与秋棠主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躲在方艾宫外人高的宫灯石柱后。
  宫门处停着皇帝的銮驾,灯笼攒攒,随风摇动,得似雨夜中的流萤上下沉浮。
  片刻皇帝就被左右内监杨桂安和李贵扶着出来了,他精神恍惚不济,比之锦月上次看见更糟糕,仿似强弩之末。
  那一行人匆匆离去,锦月赶紧钻进方艾宫去,只见殿中姜瑶兰已倒在血泊里,只存一息。
  “娘娘,锦月来了,太子让锦月来送您了。”
  锦月轻轻扶她,双手沾满姜瑶兰滚烫的鲜血。
  姜瑶兰堪堪睁开条眼缝。“是你,是弘允让你,来的……”
  锦月含泪点头嗯声。
  姜瑶兰血泪和流。“本宫……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太子一直牵挂着娘娘,只是皇宫中无数眼睛看着不能来送,锦月代太子一片孝心,来送娘娘。”
  姜瑶兰脸上没有太多悲凉,反而有些许的笑容,手指松松握住锦月袖子,虚弱道:
  “曾经,我以为,我的爱早已在深宫争斗中被磨灭。自诩一颗心,如止水,可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不是的……”
  锦月手心的鲜血越聚越多,怎么也堵不住姜瑶兰流血的胸口。“娘娘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姜瑶兰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苦,她的眼睛从未有过的干净和清澈,没了因为性格内向不讨喜的自卑,抑或仇恨、阴暗,只有心满意足,和惋惜的泪痕。
  这双眼睛让锦月怔住,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
  姜瑶兰呢喃: “……原来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只要,还活……活着……”
  姜瑶兰瞳孔猛地一阵阵紧缩,映着冷宫破陋的屋舍,风撩动纱帘如迎接鬼魅的大门,而后她眼睛骤然失了焦虑,灵魂似飘远。
  气绝。
  锦月望了眼不远处那卷等待裹尸的席子,忍不住落泪。
  崔景早在一旁侍立,等待送完废后自裁一并归去,泪水涟涟上前对废后磕了几个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就来。”
  而后她对锦月道:“请太子妃转告太子,不要难过,娘娘是圆了心愿而去的。”
  “心愿?”
  崔景拭泪答:“娘娘曾戏言想要葬在凤凰山,陛下刚刚恩准了,一二十年前的事陛下竟还记得,娘娘,娘娘是甘心而去的……”
  锦月才想起了刚才姜瑶兰所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
  送别了废后主仆,锦月由秋棠扶着从方艾宫后门出来,走在暴室外狭长僻静的甬道上。
  雨水湿了鞋子,寒凉从足起,浑身都冷冷的。锦月有些恍然。
  “娘娘怎么突然停下了,可是风寒未愈,身子不适?”秋棠问。
  锦月侧目看暴室那两扇破落的尖刺木门,那里头是土坯的茅屋。
  “犹记从前在暴室,一到下暴雨的天茅屋便止不住漏雨,屋中也积满水坑,总有人染风寒,然后不堪沉重劳作而丢了性命,其中不乏曾经的后宫宠妃。”
  “后宫中飞上枝头的不在少数,一夜从云端跌入尘泥的,也不胜枚举。君王宠爱易改,哪个女子能专宠一生一世,失了宠,也就失了活下去的本事。”
  “你说得正是我所想。”锦月顿了顿,“只是我有些不懂,废后临终对我说的那句话,‘宫阙再深,也磨不去爱与痛。’我曾记得她说,争斗了一辈子什么爱恨都已麻木,只有权力和孩子才是她所在乎,我也深以为然,可是她临终这句话却让我想不透。”
  冷风吹斜雨丝,秋棠执伞靠近了些,才发现锦月的身子冷得厉害,刚才那样的血腥,又是曾经荣宠万千的皇后在面前凄惨消逝,任谁
  都会发寒吧。
  “奴婢猜想,废后的意思是说,争斗了一辈子,以为自己对皇帝的爱恨已经麻木,却不想到头来那份感情一直掩藏在心底不曾忘却,哪怕宫阙深深、她和皇帝互相猜忌仇恨,也未能磨灭心底那份爱吧。他们彼此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戏言和美好,便是证明。”
  锦月骤然一愣。
  “是吗……”
  秋棠才想起,提起四皇子是,锦月也曾说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只求生存和孩子周全,和曾经的皇后几分相似,才猛地低首改口道:“奴婢妄言了,娘娘不要多想,或许只是废后临终一时混乱,随口说的罢了。”
  锦月摇摇头,不置可否,没再说话。
  主仆二人穿过暴室外破落的长巷,又转入繁华的宫殿楼阁,回到东宫。
  大雨一整个日夜之后,便放了晴。
  废后之死并没有声息,随着那一只破席一卷一裹,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在后宫沉浮了半辈子的女人。
  狂风暴雨、乌云雷滚消散无踪,接连数日天气比之前还明媚灿烂,世界依然如旧。
  一晃就是半个月过去。
  废后谁也不敢提,因为一提起必有牵连,近来皇帝突然愤怒,说太子对废后念念不舍,意图报仇,下令贬谪了弘允的得力手下数人。
  弘允变得很忙。
  昨日,弘允揭发了皇帝身边的那内谒者李贵,他被七皇子收买,借挑拨皇帝与太子之间。李贵为求保命,又供出了七皇子与八皇子关系密切,都参与了前些日子陷害太子妃的事,而并非只是知情不报而已。
  一时,八皇子的广惠殿也人人自危。
  锦月深处东宫后院,虽日日听前朝争斗,惊心动魄,却不能亲身参与帮助弘允,只能让哥哥尉迟飞羽多多照顾帮衬。
  现在七月底了,桂花已在树上打起花骨朵。这日下午,锦月抱着小桓在花园中晒太阳,身后跟着周绿影、秋棠和青桐三人。
  “废后离世也有大半月了,风声渐渐过去,娘娘和小公子出来走动走动也好,天天在殿中不见日光,对小公子身子不好。”秋棠道。
  锦月摸了摸孩子滑嫩的脸蛋儿,没有经历风霜的肌肤细嫩柔白,眉目隐隐,有那个人的影子。“是啊,天天关着也不好,既然在这座宫墙里生活,好赖都要仔细活下去的。”
  繁华娇艳,走过假山流水,又看见了那一望无际的深翠色荷叶,岸边杨柳密密,投下一弯柳荫。
  小桓爱笑,锦月心情也难得的疏解,主仆几人正想往柳荫深处去歇歇脚,却不想听见那处传来三个侍女闲话的声音——
  “听说四皇子妃昨日已经能下地了,身子大好。”
  “四皇子令了八个侍女照顾殿中,能不好么?”
  “唉你们说,是上安宫新来的四皇子妃权力大,还是太子妃权力大?”
  “我听说前朝四皇子已经力压太子,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只怕后宫里太子妃也要为四皇子妃让路了,瞧那七皇子妃不就因为将四皇子妃推下水而被贬谪凄惨成那样了吗?”
  “是啊。四皇子了得,现在就是在他宫里做个低等的小小昭训,那也能在宫里横着走路了。”
  二人声音小下去,另一侍女又道:“不过我听那晚迎亲的内监说,那晚上四皇子见太子妃落水,直接就将四皇子妃丢开去救太子妃了,你们说,四皇子会不会对太子妃还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又如何,总归不会让太子妃去上安宫做妾室吧……”
  柳荫外,锦月脸色骤然阴沉下去,秋棠狠狠低声道:“到底是谁将那晚的事传出来的!娘娘,奴婢这就去让她们住口!”
  ☆、第101章 流言蜚语
  秋棠要去教训,锦月略作犹疑。
  “现在东宫在风口浪尖,不光太子,连我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只等挑我错处。秋棠你别急,容我想想。”
  就在这会儿,那三侍女还在吱吱的嚼舌根,越说越过分,把弘凌和锦月的旧事添油加醋在嘴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真真假假,很是不堪。
  秋棠年纪本不大,气不过,低声劝锦月道:“娘娘,现在栖凤台皇后之位空缺,太后虽然暂为掌管后宫,但她老人家到底位高权重不会管这些下作的蝼蚁侍女,您若不保护自己,就没人能制止这些嘴巴了。”
  锦月一想,确实是这道理。她若不管,而今谁还会来替她出头吗?
  得锦月点头,秋棠立刻便拨开挡在面前如珠帘倒垂的柳条——“好大的胆子,竟在此处乱嚼太子妃舌根,舌头不想要了?!”
  那三侍女猝不及防从背后被秋棠一喝,全数噗通跪地吓得面如土色,大呼饶命。
  锦月看了眼青桐,青桐虽年纪不到双十,却很机灵,立刻拨开柳条让抱着孩子的锦月进去。
  那三侍女再看妃色华服的太子妃赫然立于眼前,思及刚才的闲话已是个个抖若筛糠。
  “太、太子妃娘娘……”
  “娘娘饶命……”
  “你们既知道害怕,为何还要造谣,你们是哪殿主子的奴婢?”
  锦月冷声道,那三侍女哼哼唧唧说了主子,都是锦月不熟识的妃嫔或公主,并无恩怨的,她们又结结巴巴求饶。
  “太子和太子妃宅心仁厚,饶了奴婢几个吧,奴婢也是听人说得,不是奴婢故意造谣的。”
  秋棠冷脸斥:“听人说,我看你们是不想说实话,推诿责任!”
  其中说得最多的那个侍女泪如雨下,求道:“秋尚宫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胡说,是、是宝弓殿的内监林公公告诉奴婢的……”
  锦月与秋棠对视了一眼。
  宝弓殿,那处是九皇子弘皙的居住之处。
  锦月让秋棠对三侍女略施惩戒,以示警告。有这插曲,锦月哪里还有心思晒太阳,抱着孩子回东宫,路上问秋棠道:“上次在桥上落水之时,还有谁看清了桥下的情况?看见……看见弘凌丢开傅柔月救我。”
  “桥上人多,若是白日定然大家都看见了,可是当时夜色漆黑,应当没两人看见才是。奴婢也不敢确定,当时一心想着娘娘安危,也没注意周遭情况。”
  “嗯……”锦月略略沉吟,几只夏末的蝉鸣嘶嘶地用最后的力气卖力叫唤着,锦月有些烦闷,“你去打听打听,宝弓殿的林公公到底是何许人。”
  “诺。”
  大半月不曾出东宫,今日一出东宫就听见倒胃口的流言,锦月想着,这段日子干脆暂且窝在东宫里,懒得出去走动了。
  并不是胆怯害怕,只是碰见了掌了谁的嘴,又免不了得罪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