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两人到了后罩房,宜宁关上了房门,罗宜玉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七妹妹为何非要绣这两句诗?”
  宜宁感叹她实在是不够聪明,难不成还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四姐姐不喜欢这两句吗?”宜宁看着她,笑着一派童真说,“我还挺喜欢这诗的,念起来就觉得舒服。只不过相思入骨又如何。今天只是我瞧着了,若是明日被别人瞧去了可怎么办。四姐姐可有想过?”
  罗宜玉的脸阵红阵白,看着宜宁的目光几乎是不可思议。
  宜宁又顿了顿说:“我是为了四姐姐好。”
  罗宜玉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强忍着心中的颤动。她好久之后才说:“你……你不要说出去。”
  “只要四姐姐不再犯糊涂。”宜宁的声音很轻柔,透出一股淡淡的力量,“我怎么会说出去呢。四姐姐也得想想咱们别的姐妹啊,此事若是透露出去了,祖母与伯母该怎么办。”
  丫头们只看到两人轻声耳语,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但是罗宜玉却觉得她的话犹如重钟,一声声砸得她面红耳赤。
  这些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总怀着侥幸,觉得别人不可能发现了去。却没想到让罗宜宁给发现了。
  如果罗宜宁跟祖母说了,或者跟陈氏说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我是糊涂了。”罗宜玉咬紧嘴唇,“妹妹不要说出去就成。”
  罗宜玉一向高傲,难得会有主动服软的时候,她看着宜宁的目光甚至有几分哀求。宜宁也不是那种抓住别人的错处就不放的人,虽然罗宜玉平日与她有墟隙,但是能卖她一个人情,宜宁还是愿意的。
  “程二公子……就这么得四姐喜欢吗?”宜宁轻声问道。
  罗宜玉看着自己小小的七妹,目光有些放远了:“我是喜欢他……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却不同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这些,也许真的是身边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吧。
  宜宁无法同情她,因为她实在是胆大包天。此时真要是被别人发现,她们罗家的女孩都要被牵连。但是宜宁也不会怪她,她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我知道了,我会为四姐保守秘密的。”宜宁笑了笑说,“四姐不要担心,只要你以后不犯糊涂就成。”
  罗宜玉点了点头。
  只要宜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什么都好说。
  她看宜宁的目光因此也少了一些敌意。
  宜宁已经达到了目的,便不再和罗宜玉多说。太阳渐渐热起来,罗老太太叫她们回去吃早晨用井水镇好的西瓜。切成小块盛在琉璃盘子里,浇了蔗汁,吃起来香甜冰凉。
  几位哥哥却已经请安之后离开了。罗老太太让宜宁坐在她旁侧吃西瓜,她一句句地教宜宁背《诗经》。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的苍老的侧容,偎依进她怀里。
  罗老太太宠溺地笑道:“天气这么热,你还要赖着我吗?”
  “我喜欢祖母,所以喜欢赖着祖母。”宜宁眨了眨眼睛说,“也不会让祖母因别的事烦心的,祖母不喜欢我吗?”
  罗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抱着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心里软和得不行。
  宜宁是有些依赖罗老太太,毕竟她重生一直与罗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她为自己遮风挡雨,又关怀自己。她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她闻着老太太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十分的安心。
  所以罗宜玉的事便这么算了吧,她能劝就劝劝她,不要让这种事烦扰了祖母。
  宜宁闭上了眼睛。
  次日晨一早宜宁就起了,她还记得罗慎远说过,让她次日到他那里去拿书。
  顾女先生家中有事,这几日都不用去。宜宁去了罗慎远那里,他还在写字。
  他的书房很朴素,长案上摆着砚台和笔山,一旁有口大的青瓷缸,里面插了好些陈旧的卷轴。高几上摆了一盆四季兰,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时候,淡绿如蝴蝶的花栖息在花枝上,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在空中隐隐可闻。罗慎远正撑着长案在写字,手下游龙走凤。
  宜宁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他认真的时候垂着睫毛,侧脸平静。
  过了会儿他却收了笔,淡淡道:“怎么不进来。”
  宜宁笑着走过去:“三哥,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罗慎远写的是一篇八股文,刚写到破题的地方。因为她过来,罗慎远才停下了笔。
  罗慎远看了看她,把毛笔搁下说:“我耳目聪明,还是能听到你的脚步声的。”
  他看到只到他腰高的宜宁,正认真地看着他写的文章。就拍了拍她的头:“这个你看不懂,跟我过来。”
  他就知道她看不懂了吗……
  宜宁揉了揉脑袋,心想她看不懂就不能看看他写字了?
  当然她们女子虽然也读些书,但仅仅处于了解内容阶段。而他们要参加科举的人,却要把这些东西默记于心,融会贯通,层次跟她们完全不一样。说她看不懂很正常,宜宁能看懂才有问题。
  宜宁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到后面的暖阁,仰头看到他从书架上找了好几本书下来。他低头翻了翻内容,就递给了她。“这些都很好,你拿回去看吧。”
  宜宁有点懵,她又不参加科举,看这么多书干什么。
  “三哥,你读书就好了……”宜宁小声说,“我看了又没有用。”
  罗慎远回头看她,语气略低,定定地喊她的名字:“宜宁……”
  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淡淡的压迫感,他又看着自己,便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抱着书妥协地说:“好吧,我都拿回去看。”
  他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才好,人从书里乖。”
  宜宁觉得太矮了真的不好,例如罗慎远和祖母都喜欢摸她的头。
  宜宁从暖阁里出来,看他要回去继续写文章了,就问:“三哥,我听说大哥和二哥读书很晚,每天大伯母都会给他们送补汤。你有补汤喝吗?”
  罗慎远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淡淡说:“无人给我送。”
  宜宁知道林海如是不管他的,但是听到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样,她心里还是一阵的难受。
  “我让小厨房给你送吧!”宜宁笑着问,“你喜欢猪蹄汤吗?”
  罗慎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看也没看她淡淡说:“不必了,我不爱喝猪蹄汤。”
  宜宁倒是挺爱喝猪蹄汤的……猪蹄汤哪里不好喝了?
  她心里暗自想着,拿了书跟罗慎远告别。罗慎远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放下笔说:“我送你回去。”
  “三哥不是要写字吗,不必送我了。”宜宁说,让雪枝拿了青桐油伞准备走。
  罗慎远却率先走了出去:“我正好去给祖母请安,便送你回去吧。”他走到了回廊外,阳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如松。宜宁一阵恍惚,却看到罗慎远回头淡淡地说:“你还不快过来。”
  宜宁小跑几步走上前,他牵住了她。宜宁能感觉到他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有茧。
  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
  雪枝给她撑了把青桐油纸伞遮太阳,走在石子路上。
  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热腾腾的夏季。雪枝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宜宁的袖口上。宜宁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古人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
  罗慎远看她低头闻花,抬头时鼻尖沾了些淡黄的花粉。他笑了笑:“宜宁。”宜宁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仰头看向他。罗慎远就伸手帮她擦了擦鼻尖,“沾上花粉了。”
  他修长的指尖沾着一点花粉,轻轻弹掉了。
  宜宁哦了一声,对他灿烂地笑了笑:“谢谢三哥。”
  宜宁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正站在树荫底下看湖水。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应该不是程家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月白的杭绸直裰,修长高大,似乎是程琅。
  罗慎远看到程琅身边站着的人时,脸色微沉。想到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宜宁,他后退了一步,轻声跟她道:“不要说话。”
  第26章
  宜宁虽然不认得那两人究竟是谁。但是看罗慎远的表情,她估计他是知道的。
  她跟在罗慎远身后,透过竹叶间的缝隙就能看到程琅。
  宜宁听到程琅轻柔和缓,意味深长的声音:“四舅说过,必须得把那个人带回去。你们却告诉我他不见了?”
  那护卫低声道:“二公子,是属下办事不利。您说陪了那和尚下棋,就在胡同里。但我们去那里找的时候的确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程琅抬手打了一巴掌。
  巴掌声音十分响亮,打得护卫都偏过了头去,脸迅速红肿起来。
  程琅冷冰冰地说:“谁教你找借口的!人不见了不会去找吗。”
  宜宁也被这一巴掌吓到了。
  她看着那个长身玉立,风姿出众的程琅。又想起罗宜玉眼中的哀求,几乎有种屏息的感觉。
  其中一个护卫认错下去了。程琅才回过头,脸上一片森冷。
  宜宁看到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荷苞字条上的那些字,想到了程琅对罗宜玉的若即若离。
  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钝痛,在心里渐渐弥漫开。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陌生的程琅,和那个趴在她肩头,抓蜻蜓给她看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她一点都不认识了呢。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竹影婆娑,宜宁腰间系的绦带也随之拂动。
  那边另一个护卫却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了竹林丛:“是谁在那里?”
  宜宁听到之后下意识地一看自己,这才看到地上有绦带的影子在动。一眼就能看出这里藏着人,她小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罗慎远低头看了宜宁的绦带一眼,叹了口气。“无事,这里是罗府,他们不敢造次。你站在这里不要出去。”他说完之后自己走了出去,对程琅微笑着道,“程二公子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竟然也有掌掴下人的时候。”
  程琅先看了一眼竹林。
  那里还有一个人,但是罗慎远却藏着她。
  程琅对罗慎远有些好奇,他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是奇怪的是,罗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奇特之处。甚至他的父亲祖母等人也对他并不重视。他那两个嫡兄提起他的时候,语气也是毫无掩饰的不在意。
  他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原来罗三公子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罗三公子真要是想听,大可跟我说,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就是了。”
  “罗某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不过是看到程二公子在处置下人,所以没有打扰罢了。”罗慎远语气和缓,嘴角带着淡淡微笑,对答如流。“再者程二公子不也有跟踪别人的嗜好,彼此而已。”
  程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打扰程二公子了,还请继续。”罗慎远微一颔首,退了回去。
  程琅示意身边的护卫悄悄跟上去:“不必靠近,看他带着的是谁就行了。”
  他站在树荫下背手等着,一会儿之后护卫回来了,跟他说:“罗慎远带着的是他的妹妹,罗府的七小姐。二公子,您是不是想……”
  程琅还记得这个七小姐,与她一样同唤名‘宜宁’。
  他看着湖面长的几朵荷花,似乎是在想什么,顿了顿道:“既然是个孩子,那便算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回程。”
  他摩挲着掌心的玉佩,突然想起幼时在宁远侯府时的夏天。槅扇开着,凉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屋子里点了一炉鹅梨香,味道甜丝丝的。他坐在她的膝上,努力抬高小脑袋,看着宜宁细白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字,一句句地教他念:“……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琅哥儿,这几句你记住了吗?你日后要做一个如莲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