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
  五日之后的那一天, 正好是腊月十二, 当日天空晴朗, 只有几朵轻飘飘的白云飘在天那边, 似乎是为了照顾周成易出征似的, 连下了两日的大雪也停了。
  景熙帝在午门外给周成易等一众将士送行。
  一身银色铠甲的周成易领着一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午门, 一路往南, 向着千里之外的福州而去。
  段瑶没有去送行,该说的话这几日已经说完了,也免了分别时再伤感。
  周成易带大军走了, 段瑶的房间里多了一张日历图,每过一天,她就划掉一天, 起初妙语还以为段瑶划的是九九消寒图, 认真数过之后才发现日子不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段瑶是在默数着周成易离开的日子。
  周成易走的第一天, 想他。
  周成易走的第二天, 想他。
  周成易走的第三天, 想他。
  ……
  段瑶站在铺了宣纸的桌案前, 手里握着笔,望着前方却不知道写什么好, 脑子里回想的全是周成易的影子。
  犹记得今年第一次下雪的时候,她也是站在这儿, 画了一副红梅傲雪图, 周成易还给她在画上题了字。她画的画,他题的字,后来画就被他拿去裱了起来,挂在他的书房里,她去肃王府的时候还见过,正好就挂在周成易书房右边墙上,坐在案几后面抬眼就能看见。
  啪嗒一声,一滴墨汁落在了宣纸上。
  纸张被污染了,不再适合用来作画写字,段瑶只好把比放下,让妙语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了,她已经没有了写字作画的心情。
  段瑶捧了手炉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去,窗户敞开,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雪景,以前她就常坐在这儿等周成易,当周成易从院门口进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今日她依旧望着那儿出神,只是不会有人来了。
  “三小姐,窗边冷,小心着凉。”妙语捧了热茶过来,关切地道。
  段瑶回头,看到她端来的茶,淡淡地道:“放下吧。”
  妙语只好把茶盏放在段瑶身侧的小几上,默默地陪她站在一旁。
  没有周成易在身边,原本以为日子会很不好过,日子却依旧在一日日的难过消磨中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除夕夜,这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段云琪前两日就从京郊大营回来了,先是出门去见了友人,至于他是真的去见友人,还是去陪蔡秀颖就不得而知了。晃了几天都不见踪影,终于在今日歇下来了。
  段云琪到锦瑟居看段瑶,顺便在食味斋给她买了云片糕,又在书斋给她买了新的书画册和话本子。
  段瑶捧着书画册和话本子偏头看段云琪,笑嘻嘻地问他,“这是大哥送给我的新年礼物?连个红包都没有吗?”
  段云琪在她的对面坐下,笑着道:“这哪能呢?你大哥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我给你买书画册和话本子完全是因为你喜欢这些东西,至于过年红包我是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说话间,段云琪从身上摸出一个大红包来送到段瑶面前,“喏,给你。”
  “谢谢大哥,好大一个红包。”段瑶从段云琪手中接过红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也就只给你这一次了。”段云琪看着她道:“等你嫁了人,我就要准备给小侄儿了。”
  段瑶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伸手拍了段云琪一下,嗔道:“大哥,你说什么呢!”
  段云琪呵呵一笑,打量着段瑶脸上的表情,见她神色如常,开口道:“肃王有给你联系么?”
  段瑶捏着红包的手紧了紧,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儿,以前周成易出门,几天最多十几天时间都知道给她写信,或是叫肃王府的人过来看看,可是这一次都走了半个多月了,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完全不知道周成易那边的情况,段瑶不放心,还去肃王府里问过乔管家,但是乔管家也没有收到周成易的消息。她只能自我安慰周成易很忙才没有时间给她写信传消息。
  段瑶很快地收起心里的落寞和酸涩,强装笑脸道:“这次仲卿出门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他是带兵出去打仗,那么多的士兵都看着他呢,他怎么能只顾着儿女情长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听起来总觉得很奇怪,周成易之前也不是没有出过门,以前出去办差也不是去游山玩水啊,但都记得给段瑶写信保平安送有趣的玩意儿,唯独这一回啥消息都没有,真真是奇怪了。
  段云琪也不戳穿她这些自我安慰的话,笑着道:“说得也是啊,崔师傅跟着肃王一起去了福州也没给我来信,估计是真的很忙吧。”
  可是崔师傅跟他也只是师徒之情,哪里又能与段瑶和周成易的感情相比,作为大哥,段云琪也只能说说这些话安慰段瑶了。
  不过段云琪已经在心里想好了,等周成易清剿完海盗回来,他要好好地跟他说道说道。
  只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晚上,等到段雁鸿、老太太张氏、段禀文从宫里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和守岁。
  安哥儿今年又长高了不少,笑眯眯地跑到段瑶身边,从荷包里摸出糖果来送给段瑶,“三姐姐,给你吃糖。”
  段瑶摸了一下他的头,“怎么又吃糖了,牙齿坏掉怎么办?”
  安哥儿道:“我没吃,这是奶娘才给我的,我专门留下来送给三姐姐吃。”
  “安哥儿对姐姐真好。”段瑶低头在安哥儿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段馨走过来向安哥儿伸出手,笑着讨要道:“安哥儿只给三姐姐糖果,不给我糖果吗?”
  “有的,有的。”安哥儿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个糖果来送给段馨。
  “安哥儿真乖。”段馨笑着接过糖果,表扬了安哥儿一句。
  李氏过来招呼大家道:“吃饭了。”
  一家人纷纷起身入座,家里人本就不多,也就没有分桌而坐。
  厅里摆了一张大圆桌,老太爷段雁鸿坐在上位,右边坐着老太太张氏,依次是李氏、段馨、段瑶,老太爷段雁鸿的左边坐的是段禀文,接着是段云琪、安哥儿,旁边就是段瑶了,围坐了一大桌子。
  下人们捧着各种菜品上来,八宝鸭、红烧鱼、人参鹿茸鸡汤、佛手白菜、红烧狮子头、肉鲜鸡蛋卷、合欢全家福、招财进宝、如意新等,丰盛又美味,叫人食指大动。
  一家人正吃着饭,管事的进来禀告,肃王府来人了。
  听到肃王府三个字,段瑶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险些把筷子掉到地上去,幸好只是在白瓷地吉祥如意碗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清脆响声。听在旁人耳中也就是筷子碰到了碗沿而已,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只有坐在段瑶旁边的段馨才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伸出手来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没事儿。
  感觉到段馨手中的温暖,段瑶飞快跳动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一些,她朝段馨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
  不一会儿,管事领着肃王府的乔管家进来,跟着他们身后的还有几个王府的下人,他们手上都捧了东西,是要送给段府的年礼。
  “乔管家,这是怎么回事儿?”之前乔管家已经按照规矩送过年礼到段府了,不知为何又在这大年夜再送这么多的东西过来?
  乔管家上前一步道:“这是王爷吩咐人从外头送回来的东西,因为路上遇到暴风雪就耽搁了,今天傍晚才刚刚送到王府,奴婢看了看,上面都标注了是要送到段府给段三小姐的,奴婢不敢耽搁,就连忙领着人把东西送过来了。”
  傍晚乔管家在王府里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要是再晚一点儿送过来,只怕会辜负了周成易的一片心意,他是知道周成易对段瑶的深情的,东西到了他手上,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收捡好了,就领着下人送过来。
  “都是送给我的东西?”段瑶起了身,走过去看旁边下人们手中捧着的东西。
  乔管家道:“有几样是送给老太爷、老太太、段大人、段夫人还有几位公子小姐的。剩下的就是送给段三小姐你的。”
  段瑶看了看,每一个礼盒上面都标注了是要送给谁的,字迹是周成易的亲笔字,可见他在做这些事情时候的认真和仔细。
  难为他这么忙还能想到这些。段瑶在心里想着。
  “对了,还有这个盒子。”乔管家又从身上取了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长方形盒子出来,他把盒子送到段瑶面前,“这也是要给您的。”
  “这是什么?”段瑶看着眼前的盒子,盒子不大,长方形,像首饰盒又不像,看起来应该可以放些小玩意儿。
  乔管家笑着道:“里面装的是王爷写给您的信,因为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所以耽搁了,今日一并和这些礼物送到了府上,奴婢就给您送过来了。”
  信?原来周成易是有写信给她的,并不是没有消息,并不是没有记挂着她,只是因为路上遇上暴风雪,所以耽搁了,信才没有送过来。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段瑶眼睛发热,她颤抖着手接过盒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好几封信。
  原来他一直都有给她写信!
  啪嗒一声,一滴欢喜的眼泪落了下来。
  段瑶捧着盒子把里面的信取出来一封封看,在离开的这些天里,周成易每三天给她写一封信,盒子里总共装着六封信,都是因为在路上遇到暴风雪才没能及时送到。
  信上从周成易走后的第一天开始写,他的日常生活,他所看到的沿途风土民情,以及对她的思恋。
  他想着她,就跟她想着他一样。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段瑶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给长辈告了罪,捧了盒子回锦瑟居,叫了妙语给她准备笔墨纸砚,她动笔给周成易写回信。
  心情太过激动,有好多话要说,段瑶一句句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写了三页纸。
  段瑶小心地把写好的信放在一旁晾干,再装进牛皮纸信封里,用红漆封好,亲手交给乔管家,“麻烦乔管家把这封信着人送给王爷。”
  乔管家接过信,笑着道:“您放心,这封信一定会尽快送到王爷手上。”
  乔管家告辞离开。
  后来段瑶的心情一晚上都很好,连饭都多用了一碗,又跟着大哥段云琪、二姐段馨带着安哥儿和丫鬟下人到园子里去放烟火。
  嘭——
  灿烂的烟火升上天空,在半空中炸开,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火花,光彩夺目,照亮了整个天空,美丽极了。
  这一个除夕夜,段瑶的心情跟烟火一样美妙,虽然周成易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但是她收到了周成易写给她的信,还有他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就跟周成易陪在她的身边一样。
  段瑶看着家人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在这喜悦祥和的日子,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烟火放了很久才散,过了子时便是新的一年。
  段瑶的心情很兴奋,久久无法平静。
  回到锦瑟居之后,段瑶还不想睡。
  突然就来了兴致,段瑶让妙语去准备了颜料等物,她想要画画。
  画什么好了?
  段瑶的目光落在桌案旁边放着的紫檀木雕花盒子上,那里面放着周成易写给她的六封信。
  她忽然就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了。
  没错,段瑶想的就是画一幅周成易的画像。
  她这一世第一次遇到周成易的时候是在广觉寺,那日她跟李氏一起去广觉寺上香祈福,去见慧觉大师的时候,就看到他和慧觉大师从后院走出来。
  那个时候,她想的是如何能跟他搭上关系,因为他在上一世的时候登基做了皇帝,是最后的大赢家,她想借他的权势,保一家人平安。
  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如今她和周成易的关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知道在上一世的时候,他在她的印象里就只是一个严肃冷情、杀伐决断之人,她对他也是没有抱任何幻想的。
  然而相处下来之后,却是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了。
  段瑶画了一幅周成易的肖像画,把他的模样,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甚至于他身上衣服的褶皱都画得惟妙惟肖,看着眼前的画像,就仿佛周成易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我好想你。”段瑶的手抚上画上周成易的脸庞,目光中充满了深刻的柔情,声音很轻,仿佛害怕惊到了画中的人一般,“你一定要快些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段瑶才上床去睡觉,一直睡到晌午才起来。
  锦瑟居的丫鬟下人来给她请安道福,这是段家大年初一的老规矩了。
  段瑶心情很好,每一个下人都赏了大红包,满院子的人都很开心,喜气洋洋,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
  正月里就是走亲访友,初四的时候,段瑶、段馨跟着李氏还去晋国公府拜年。
  晋国公府里,在肖承启去了辽州之后,显得有些冷清。
  肖李氏看到段瑶的时候,态度也不如以前那么热情了,毕竟肖承启会远走辽州也跟段瑶有关。
  不过段瑶在面对肖李氏的时候还是原来的样子,依旧还是小女孩儿一般在她面前撒娇逗趣儿。
  几番下来,肖李氏的态度也稍微和缓了一些。
  段瑶和段馨坐在一旁听肖李氏和李氏聊天,得知肖李氏在给肖承启相看姑娘,想要把肖承启的亲事定下来。
  “等他定了亲,就该收心了。”肖李氏感叹一声道。
  李氏道:“姐姐也不用着急,总会遇上合心意的姑娘的。”
  这话李氏说的是肺腑之言,段瑶、段馨、段云琪三个人的亲事,之前她也是担心得很,一波三折操不完的心,现在也都定下来了,还都是十分满意的亲事,缘分到了就到了。
  从晋国公府回来的路上,段瑶和段馨坐在马车里。
  段瑶淡淡地道:“也不知道姨母会给肖表哥选个怎样的姑娘?”
  段馨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这话要是让肖表哥听到了,他又该伤心了。”
  段瑶轻叹了一声,“我是希望他能过得好。”
  上一世他意外坠马而亡,去世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这一世她虽然没跟他定亲,但她希望他能过得好,能幸福。
  段馨把手盖在段瑶的手上,“你的心意我理解,但是别人不一定理解,以后别再说了,免得让人听了生出误会来。”
  在段馨看来,肖承启的一切事情都跟段瑶没有关系了,两个人隔的越远越好,才不会生出事端来。
  “我知道。”但还是心里难受,为肖承启心疼。
  马车缓缓驶回段府。
  段瑶刚回了锦瑟居,白露就拿了一封信来给她,是周成易写给她的信。
  上一回周成易写回来的信遇到暴风雨耽误了好多天才送到,这一次周成易了换了送信的途径,信也来得快些了。
  有了周成易的信,段瑶也就把先前不开心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了。
  周成易在信上说福州很好,天气晴朗,京城要穿裘衣的天气,福州却不用穿那么厚,人活动都要方便一些。但就是人在军营里,每天都很忙,他只能抽空给她写信。不能陪她过除夕守岁,不能陪她上元节赏花灯了,不过以后他会努力补偿她,他很想念她云云。
  总之就是好几页的儿女情长。
  一封信写得跟日常记流水账一样,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他对她的恋恋情意。
  这让段瑶越发的想他了。
  “真想你很快点儿回来啊!”段瑶对着信喃喃自语。
  说到回来,隔天一大早,在庄子上养病的妙言终于病好回来了,人是妙语的哥哥护送回来的,庄子上的管事也派了人跟着一起送她回来。
  妙言进了锦瑟居,一来就给段瑶磕头,“奴婢谢谢三小姐,多亏了三小姐给奴婢请大夫,奴婢的病才能好得这么快。”
  庄子上的那个老头开的草药也有一定的效果,但总归没有医术精湛的老中医医术好,妙语的哥哥从段瑶这儿拿了银子,请了老中医亲自送到庄子子上去给妙言看病,几服药下去病就好了一大半。
  “原本奴婢的病前两日就好了,但是阿牛哥说我这病最好养彻底了才好,免得回来伺候三小姐又反复就辜负了三小姐的心意了,所以奴婢就多呆了两天才回来。”妙言口中的阿牛哥就是妙语的哥哥,这些天也多亏了他的照顾了。
  “病好了就好。”段瑶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看她气色不错,也不咳嗽了,就放心下来。
  妙言病好回来了,她和妙语感情好,两个人自有一番话要说,在见过段瑶之后,妙语就拉了她下去说悄悄话了。
  到了正月初十,婉蓉长公主给段瑶送了请帖,婉蓉长公主在府里摆了酒席,她是喜欢热闹的人,请了不少人过去坐坐。
  段瑶一早就过去了,婉蓉长公主见到她就欢喜,招了手让段瑶到她身边去坐。
  “我看你这些日子好像清减了?”婉蓉长公主打量着她道:“脸都小了许多,再这么下去,肃王回来看到了该心疼了。”
  段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勉强扯出个笑脸来,“长公主太夸张了,这不是跟以前一样吗?”
  婉蓉长公主拍拍她的手道:“我看差别大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回头让嬷嬷给你包些养生的食材药材回去,把自己身体养好了,肃王看了也高兴。”
  这是婉蓉长公主对她的关心,段瑶自然不好拒绝,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谢谢长公主。”
  “你不必跟我客气。”婉蓉长公主笑眯眯地道:“你好了,肃王才会好。”
  段瑶瞬间懂了婉蓉长公主话里暗示的意思,脸不由自主地一红,小声地“嗯”了一声。
  一刻钟之后,又有人前来拜见,婉蓉长公主前去接待其他客人,段瑶趁机出来方便,路过庭院一角,听到有人窃窃议论。
  “你们知道么,肃王在福州清剿海盗并不顺利,两次兴师动众地调集船只将士出海清剿海盗都无功而返,此举令皇上格外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