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不愧是江南绣坊最好的绣娘手下的活计。
  元王妃一听,连一声也未发出,眼白一翻就软倒在地,惊得一众下人忙上前搀扶。
  元王爷面色惨白地颓然坐倒在椅子里,充满血丝的双眼盯着虚空,只是喃喃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元老王爷面色铁青,起身朝外走去,朝着那具尸体停放的偏院走去。
  丁侧妃在谢景林的搀扶下已经急急地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元王爷面前,一双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当中又涌出泪水来。
  “王爷,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连累了世子!妾身万死也不能赎清对世子所犯的罪过啊!王爷!”
  丁侧妃哀哀哭倒在地,只是元王爷怔忡的目光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谢景林也沉默地跪了下来,眉头紧锁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元王爷没有心力去管丁侧妃,一回过神来便让人把元王妃送回去,起身要去看那具尸体。
  堂上的人瞬间散得干干净净,丁侧妃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在谢景林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朝着后院走去。
  这几天她是实打实地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肿起来的眼睛做不得假。
  谢景林沉默了一路,回到院子中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真的死了?”
  丁侧妃哼了一声,面上的神色与那一双肿眼实在很不协调。
  “自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说完竟忍不住轻笑了两声,甩着帕子笑道,“真是没想到啊,竟会如此顺利。我本以为那小子向来滑不溜手地不好对付,还特特备了那么多人。这次真是多亏了王爷帮了我们的大忙。”
  “娘。”谢景林忍不住抬高了声音,看到丁侧妃一脸诧异却慈爱地看着他,口中嗫嚅了片刻,只是道,“您是买通了江湖上的刺客?会不会留有后患,万一被父王发现……”
  “娘亲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丁侧妃笑了笑,却没有再多解释,继续朝房间走去。
  谢景林放慢了步子,最终停在了院子当中,抬头看着灰惨惨的天空。
  大哥是为了救他们才掉入那并不高明的陷阱的……
  易地而处,如果他只身一人,会去救元王妃和谢景修吗?
  他不会的,没有任何疑问。
  谢景林想要扳倒这个压在头顶的大哥,想了很多年了,终于一朝成事,却似乎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兴奋。
  只有无限不知从何而起的惆怅。
  谢景林隐约知道丁侧妃在谢景修小的时候也曾经几次暗害于他,只是都被他躲了过去。他都知道,谢景修会不知道吗?
  可是这些年来,谢景修即便面上淡淡的,实际上却实实在在地担负起元王府的重担。若不是他,只靠着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元王爷,王府早该被皇室吞得渣都不剩。
  他从未对丁侧妃和他做过什么暗害之事。是不屑,还是不想?谢景林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大哥的想法,此时蓦然去想,却更加茫然。
  可笑元王爷还以为自己后院当中妻妾虽不相得却从不争锋。男人总是习惯于小看女人,仿佛她们都是有情饮水饱的物件儿,却不知女人的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从来不比男人少。谢景林在丁侧妃身边长大,所以他懂得女子的厉害。元王爷惹来的风流债如今终于报应在谢景修的身上。
  没错,这是元王爷惹来的报应。
  谢景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丁侧妃的院子,他不太想去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还没到院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含着冰凌般寒冷却又十分清越的少年嗓音。
  “我要验尸!”
  这是大哥的那个小男妻……谢景林心头微动,迈步走进院去,站在人群后面看着。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剧烈的腐臭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萧御面色苍白,握紧拳头才能止住自己浑身的颤栗。
  他不相信,他绝对不相信。谢景修这样的男人,合该永远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这是什么滑稽的情景喜剧?
  元王爷已经看过了那具尸体,无论体型衣饰,无一不与谢景修类似。
  事已至此,他已信了大半,顿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摇摇欲坠,连那凤照钰在两名侍卫的保护下强硬地格开众人的阻拦,走近那尸体旁边,他都无暇顾及。
  萧御捋开衣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摸那狼狈得有些狰狞的头颅,围在一旁的元王府下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御不顾他们,只是闭上眼睛,细细地感觉着手指尖颅骨的轮廓。
  鼻梁没有谢景修那样高挺,眼窝没有他那样深遂,颧骨却又比他高出许多——一寸寸地摸着,萧御在脑中一寸寸地比对着。他从来没有发现,原来他对谢景修的了解竟然如此深刻。
  人说情深似海刻骨铭心,他没有透视眼看不到心脏的表面,但是他对谢景修的了解却是实实在在地深刻入骨。
  这个人根本不是谢景修。
  萧御只觉狂跳的心脏渐趋平静,最后是真的心静如水。
  那天早晨谢景修拉着他的手说的那番话又响在耳边。
  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看来谢景修当时也未能料到全部。
  但他既然弄了这一出,至少说明他是安全的。
  不管他要做什么,既然他要伪装,那他就当不知道好了。
  萧御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只是他不知道他双手摸索着那狰狞的头颅,微微仰头闭起双眼微笑的模样,看在有心之人的眼中,简直令人心惊胆寒。
  第164章 改立世子
  萧御验完了尸,慢慢收回手。
  老五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坛酒,用来给萧御洗手。
  萧御没有用。做戏做全套,这会儿用酒洗了手,有心人估计会对这尸体的身份产生怀疑。
  元王爷头一次正视着萧御,用一种带着些许惶恐,些许期望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真正的大夫。
  “这……这到底是不是景修?”元王爷颤声问道。
  萧御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即便是配合骗人,他也不愿意说出一个“是”来。
  萧御冷冷看了元王爷一眼,转身走了,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道来,全都远远地避着,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挽着衣袖一身利落的少年。
  在元王爷看来,这根本就是无声的默认。
  一股浓黑的颜色突然袭来,元王爷眼前一暗,重重地跌了下去。
  人群顿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声呼叫。萧御走出院子,回头看了一眼,半晌叹了一口气。
  元王爷这副模样,看来不是不在乎谢景修的。
  平日里那样忽视他又是为什么呢?总要失去了才知道心疼?
  视线微转,蓦地与一双眼睛对上,那人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往院子里走去了。
  是谢景林。
  萧御皱起眉头。谁都看得出来,若是谢景修出了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这个谢景林。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为什么会遇上这样不计成本的围攻?可是能调动几百人围攻刺杀,幕手之人即便没有谢景修那样的势力,也必定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力量。
  谢景林素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一样,虽有才学却不出众,日日在元王爷面前尽孝,所以他才比谢景修更得长辈的喜爱。难道他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萧御直觉并非如此。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谢景修为了发展外面的势力,便顾及不了元王府,谢景林的目光既然放在元王府里,他又哪来的精力培养别的势力?
  总之他从心底拒绝承认有人会比谢景修做得更好。
  除了谢景林这个元王府第二顺位继承人,还有谁会针对谢景修?皇室?其他的仇家?
  重重宫门之内,烟气缭绕的大殿上,永荣帝的案上刚刚呈上一纸信报,报的就是元王府世子之死。
  “谢景修……死了?”永荣帝双颊凹陷,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只手拥着温香软玉的美人,咧嘴笑了笑,“朕倒没想到,这样一个青年才俊,竟然死在了朕的前面。”
  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似一般殿堂布置,屋顶高悬,玉石铺地,既深且宽。台阶之下温润光洁的白玉地面上没有别的摆设,只有几只圃团散落在各处。
  台阶上面摆着一只长长的桌案,桌案两头站着震翅欲飞的仙鹤香炉,鹤嘴中升腾着袅袅轻烟。
  永荣帝身穿着流水一般的宽袍广袖,半白的长发披散着,席地半倚在桌案后面,不似一国之君,倒似一个修道之人。
  李贵妃伏在永荣帝的怀里,衣衫褪落肩头,手中慢慢填着一支水晶制成的烟管。
  视线的角落撇见那案上的信,圆润的指甲狠狠地刺进了手心里,李贵妃不紧不慢地填满了烟锅,递给永荣帝。
  “有天师为皇上特制的仙药,皇上还要与凡人争寿?岂不是太欺负人了。”李贵妃嗔道。
  永荣帝接过烟管,狠狠地抽了一口,面色恍惚地抬起头来,慢慢吐着白烟,果然有几分仙气缭绕的形容。
  “爱妃说,朕要不要派人杀了谢家那两个老匹夫,让元王府从此以后彻底消失?”永荣帝喃喃自语着,最终抵不过脑海中扑天盖地的感观涌浪,将念头掐熄在缭绕烟雾之中。
  一年前的永荣帝还想着消灭元王府的威胁,不过一年的时间,曾经锐意进取的帝王连这最后的谋算都抛之脑后了。
  “爱妃说得对……朕是要与爱妃一同位列位班的,凡人种种不过过眼云烟。”永荣帝恍惚地笑道,将水晶烟管凑到李贵妃的嘴唇,“爱妃,与朕一同修炼吧。”
  李贵妃眉间微蹙着,张口含住了烟管,闭上眼睛狠狠地将那数不尽的修罗鬼吸进肺里。不多时熟悉的飘然之感传遍全身,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渗出。
  一手将一国之君推入炼狱之时,她又岂能独善其身。
  老五和老七不再回元老王爷身边,只留一个老九护卫着元老王爷,他二人都跟着萧御回了广安堂。
  萧御看着他们,挑了挑眉头,没有说什么,走到秦竟身边与他一同看诊去了。
  老五和老七却是有些心虚地松了一口气。
  其后几日内 ,萧御让老五等人到义庄里寻些无主的尸体,他便带着广安堂里的学徒浩浩荡荡地解剖学习去了。
  这种事情若在平日里就太惹眼了,现在众人只当他为谢世子伤心,才会做出如此令人胆寒之事,却因此也少了许多阻力。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景修在忙他的大事,萧御也没有闲着。广安堂里的学徒只学习了一年,以后也不会带他们去谢景修的小岛,干脆先来个填鸭式的实践教学,他们能领悟多少就看个人造化了,好歹比其他大夫眼界更开阔一些。
  一连几日,元王府那边都没有传来什么动静,谢景修也依旧没有传来只言片语的消息。
  元王妃这一次是真的病了,沉沉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眼神都呆滞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谢景修居然会死。
  死,多么可怕的字眼。每一次飘过她的脑海时都让她禁不住地战栗不停。
  她出身高贵,天生娇养,从未见识过世情丑陋。
  她知道元王爷是顾念旧情之人,却更加不忿丁侧妃的存在,她离不开元王府而独自生存,却又深深厌恶这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