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
  长风吹过, 屋檐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跌在灯笼光滑的油皮纸外壳上,又顺着外壳往下滑, “啪嗒”一声, 坠在宫道上。
  响动非常微小,但宫道寂静,听上去便格外明显。
  姜雍容看着风长天, 深深地明白, 在将来的日子里, 不管她身在何处,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刻。
  积雪苍白,红灯摇曳, 有一个人, 请她做他的新娘。
  “陛下, 您如此仁慈, 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仁君, 大央有您这样的君王,是大央之幸,亦是万民之幸。”
  她低下头,因为一股潮热涌上眸子,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但胸膛里鼓荡着的那股气流太过热烈太过宏大,以至于她的声音被压得低低的,“妾身如果真的嫁给陛下, 就是毁了大央的一位仁君, 妾身百死难赎, 不敢答应。陛下切不可因女色误国, 乱了天下大事。”
  “啊呸,说什么女色误国,我看是国误了爷的女色才对!”风长天说着,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雍容,你老实答我,若我不是皇帝,你会不会嫁我?”
  他的气息逼人而来,眉角锋利,眸子明亮。
  这人……是认真的。
  虽然他总是把不当皇帝四个字挂在嘴上,但在姜雍容心中,帝位乃天下至高之位,无数人趋之若鹜,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是趟过尸山血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这家伙,居然是真的不想要。
  “陛下啊……”姜雍容轻轻叹了一口气,“论出身论年纪论血统,陛下都是当位的最佳人选。陛下坐在帝位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陛下一旦弃位,不管是宗亲、大臣或是各地诸侯,必定会为了夺位而再次陷入战乱。陛下,皇位不是一件衣裳一件兵器,想用就用,想扔就扔,事关天下,事关万民,陛下身在其位,便不能纵情任性了。”
  “就当爷没来过呗,皇位还不是该谁坐谁坐?”风长天对此毫不在意,只问,“你就说吧,我要不当这个皇帝,你嫁不嫁?”
  “陛下不当皇帝,要回去当沙匪么?”
  “嘿嘿,当沙匪可比当皇帝快活多了!”风长天眉眼带笑,兴致勃勃道,“雍容,我带你去北疆吧,那里——”
  “陛下是皇帝,妾身尚不愿嫁,陛下成了沙匪,陛下觉得,妾身会愿意委身么?”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声音清晰,“陛下,不要再在妾身这里浪费时间了。”
  风长天的笑意僵在了脸上,直直地看着她,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冷硬的话?
  姜雍容从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发簪,声音像是化在了冷风里,“陛下,无缘便是无缘,不要再强求了。”
  她说完,深深向他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雍容,你的心莫不是铁打的?”
  风长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姜雍容没有回头,没有回答。
  寒风吹过宫道,她的发丝扬起。
  风冷凛彻骨,可居然不觉得有多冷,只觉得凉。
  就那种离火堆或烈阳越来越远,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凉意。
  鞋子早已经被雪水打湿,每一步都像是赤足踏在冰上。
  前路遥遥,但是无妨。
  自己选的路,不论有多远,多冷,多孤单,都要自己走完。
  忽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大踏步,踩在雪碴上,是明显的嚓嚓声。
  她还来不及回头,身体已经再度悬空,落进了风长天怀里。
  姜雍容:“!!!”
  “别问,问就是爷生气,很生气。”风长天板着脸,直视前方,“但爷说过要送你回去,就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红灯笼一路向前延伸,这条路长得望不到头,仿佛直通向天边。
  姜雍容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她的发丝和裙摆沿着他的臂弯垂下,在风中飘飘荡荡。
  这女人可真是个混账。
  风长天咬牙切齿地想。
  *
  过完年,便是大朝会。
  这样的朝会一年一度,不但是文武百官,还有各地藩王,乃至边远属国的使臣,全部齐聚一堂。
  但这是前朝的事,后宫仍是照旧过年。
  三位太妃不计前嫌,照旧热热闹闹拉她去打叶子牌。
  然后姜雍容就看到宫人们捧出昨天御赐的那件匣子。
  宫人们十分珍重地从里取出来一副叶子牌来。
  姜雍容:“……”
  她就说什么东西能让三位太妃气消得这么快。
  若论投其所好,风长天还真是个中高手。
  这副叶子牌乃是象牙所制,又精致又光滑,上色也十分鲜明,拿在手里十分趁手,太妃们都赞不绝口,宋太妃道:“哎呀到底还是阿天贴心,原先那副市面上买的,又毛躁,颜色也不清楚。”
  李太妃道:“小心。那可不是阿天,那是陛下。”
  赵太妃笑道:“正因为是陛下,才更见得贴心嘛。咱们在宫里多少年了,见过这样的皇帝陛下没有?”
  三人一致摇头:“没有。”然后一致望向姜雍容:“你这个丫头鬼得很,都跟皇帝勾搭上了,怎么还在这里捱苦日子?要我说,以阿天的人品,绝委屈不了你,去吧去吧,去他的后宫吧。”
  姜雍容没接这个话茬,只道:“胡了。”
  太妃们对于宫斗十分在行,对于前朝的政斗却十分陌生。对太妃们来说,只要皇帝靠得住,终身便无虞。可是,一旦前朝不稳,皇帝便也靠不住。
  宫斗的胜败,只在于一人的荣辱,政斗的胜败,却能搅动天下的风云。
  在宫中陪太妃们打牌的日子不多了。她这天只赢了这一把,堵住了太妃的话头之后,便开始一张又一张地喂牌,把太妃们喂得眉开眼笑,到晚上才放她回去。
  鲁嬷嬷早已经准备好热手巾和暖手炉递过来,颇为忧心地道:“陛下今儿一直没来呢。”
  然后又道:“许是今儿个大宴诸臣走不开吧。”也不知是说给姜雍容听,还是自己安慰自己。
  姜雍容只当没听见,拿起桌上的橘子去逗年年:“年年长大一岁啦,给个橘子压岁好不好?”
  年年听得“压岁”两个字,脸上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母后恭喜发财!”
  姜雍容倒被他逗笑了:“谁教的?”
  “高高!”年年脆生生地答。
  姜雍容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她接着问道:“年年的压岁钱在哪里呢?”
  年年很快从自己屋子里抱出一个锦匣,里面份量还颇重,有姜雍容昨晚给的一对紫金如意嵌宝金锭,鲁嬷嬷给的黄金镶猫眼石长命锁,思仪和乳母也送了他几锭银子,还有平时他拿来当玩意儿的东珠和宝石。
  这个小家伙简直是见不得闪闪发亮的东西,屋子里四个女人的头面首饰不能到他手里。一到手定然要把能抠的全抠下来。
  这匣子可是他的宝藏,乳母说他已经翻来覆去数了一整天了,这会儿又抱到姜雍容面前来数。
  姜雍容便陪他坐着,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开始数:“一……二……三……”
  没办法,只会数三个数,因此数来数去,匣子里的东西永远都是三样。
  就在年年数到第四遍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门环被折得咣咣响,可见叩门的人力气之大。
  单听这动静,就知道来者不善。
  姜雍容向年年道:“年年有这么多宝贝,可要守好哦。带回去藏起来,不要给天牛精发现好不好?”
  天牛精乃是年年睡前故事里的一个大坏蛋,并非来自于任何典故,而是风长天所创。
  年年爱听故事,姜雍容学富五车,肚子里有无数的故事,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文士诗人,应有尽有。但这些风流人物全数败给了风长天信口胡诌的天牛精。
  据风长天所说,这天牛精最爱收集别人最心爱的事物,比如屎壳郎的屎、孔雀的翎、龙的鳞、鹿的角,以及守财奴的银子。
  年年一听这话,立即紧紧抱起了匣子,急急命令乳母:“抱走,抱走!”
  这是指将他抱走的意思。
  等年年回了房,姜雍容才吩咐开门。
  门开处,姜云容一马当先,大踏步进来。
  身后照旧是古雨儿和赵明瑶,以及大批的宫人。
  她终于学乖了没有坐皇后用的翠辇,外头停的只是三顶小轿。
  “姐姐看上去毫不意外啊,”姜云容走进来,死死盯着姜雍容,“看来是早就知道消息了。”
  姜雍容淡淡道:“昨天在筵席上你还敢对我口出不逊,可见你并没有长教训,来找我只是早晚的事,不难猜。”
  “谁跟你说这个!”姜云容怒道,“陛下今天晚上当着百官、藩王和外使的面,下旨立你为后!”
  姜雍容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风长天疯了么?
  要立一国之后,并不是一封圣旨就可以,要太常寺、宗正寺与礼部核准无误,方能签发。
  “陛下怎么说的?”她立刻追问。
  姜云容脸色铁青:“他说要是娶不到你,他就剃了头发去当和尚!”
  姜雍容:“……”
  这分明是耍无赖了。
  但,确实是风长天干得出来的事。
  “你你你还笑!果然你早就知道了,还在这里跟我装!”姜云容怒道。
  姜雍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抚一抚自己的嘴角。
  她笑了吗?
  事态如此严重,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
  果然姜云容已经气极败坏:“姜雍容,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绝不会再当皇后?!你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上次还假惺惺作情救我一命,根本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告诉你,我姜云容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好对付!”
  她说完,大喝一声:“给我把她拿下!”
  这回的宫人倒是应声而动,出手入风,一涌而上。
  鲁嬷嬷和思仪双拳难敌四手,被扔在了人群之外,姜雍容被架住了双手,才发现这所谓的宫人十分眼熟,乃是姜云容母亲身边最常使用的那一批心腹。
  “给我把她押进去!”姜云容手指佛堂,厉声命令。
  下人们令出即行,立刻将姜雍容推进去。
  姜云容带着古雨儿和赵明瑶入内,指挥下人关上房门。
  姜雍容环顾室内诸人,视线一一扫过,问:“还有别人么?”
  姜云容冷笑:“你什么意思?”
  “对付我一个,不需要这么多人手。”姜雍容道,“若是你外头还有人,一,立即封锁清凉殿,派人拦住鲁嬷嬷和思仪,不让她们出去报讯。二,不得惊扰小殿下,否则孩子哭闹起来,引人注目。三,派人盯住这一带的羽林卫巡防郎将孙通,他是我二哥的人,这里一旦出事,他会第一个发现。”
  姜云容听得愣住,下意识望了望古雨儿,古雨儿道:“姐姐,雨儿觉得娘娘说得有道理。这毕竟是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没必要惊动旁人。”
  姜雍容的视线落在古雨儿身上,点点头:“到底是古家的小郡主,不错。”
  姜云容却还在迟疑:“你……你安的什么心?”
  “你再不照我说的做,你今晚什么事都别想干得成!”姜雍容抬高了一点声音,眉宇间有凌厉之色,“从这里跑去通知太妃派人帮忙传讯,连半炷香/功夫都不用,鲁嬷嬷大约已经派思仪出去了,你还不快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