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直到大门口,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雨伞还丢在书房门口,只好又回头去取。
  书房的门仍然开着,里面的灯就快没油,光线微弱。易姜拿了伞,目光又落在案上那堆竹简上,犹豫着抬起脚,忽然脚步“叮”的一声轻响,一支短箭射在门槛上,堪堪离她脚面咫尺。
  她强忍住回头查看的冲动,装作毫不知情般低头擦了擦鞋,站直身子抖了抖伞,原路返回走了。
  正厅里,童子轻手轻脚走到公西吾身后,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公西吾找了个托词暂别客人,起身去了书房,刚到门边,从远处闪出一个黑影。
  “谁叫你贸然出手的?”
  “我以为她想进书房。”
  公西吾左右扫了一眼:“你的箭射在何处了?”
  “就在门槛上。”
  公西吾蹲下.身,手指轻轻抚了一下门槛,上面有个小小的圆坑,而造成这圆坑的短箭却没有了踪影。
  ☆、第36章 修养三五
  易姜的房里点了好几盏灯,裴渊和少鸠一人着白一人着黑,像黑白无常一样左右坐在她对面,牢牢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细小的箭簇,正在灯火下细细端详。
  会得到这东西,本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之所以去找公西吾,全是因为魏无忌的那番话,原本的计划只是想从公西吾口中打探出当初他与桓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西吾对她全不设防,甚至她只是瞄了一眼他的桌案便将竹简递了过来。易姜当时还有点生气,感觉他误会了自己。她始终认为两人之间无论如何争锋相对都应该是政治上的事,彼此之间的感情不该参与进来,所以看了一眼就还了回去。但在还回去的时候,她瞄到了案上另一份竹简。
  那份竹简本来被上面的竹简压着,公西吾随手拿掉上面那卷竹简递给她,她才得以看到它。
  竹简用细细的牛皮绳捆扎着放在那里,结绳处写了两个字,没什么特别,而易姜之所以注意就是因为那两个字。虽然不认识是什么字,但她觉得有点眼熟,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所以后来回去拿伞时,她便有点犹豫是不是该进去再看一眼,没想到一抬脚就被强行止住了步伐。
  她借着擦鞋将短箭拔下来,藏在袖中带了回来,其实是意外的收获。
  “我听说韩国武器是列国之中最先进的,寻常□□射程一百五十步,而韩国的劲弩射程可达六百步之外,是不是真的?”
  对面的少鸠得意地昂了昂下巴:“那是,我们韩国号称武器之国,龙渊、太阿这些名剑,哪一柄不是出自韩国?就连公西吾身上那柄昆吾也是我韩国名师所铸,岂会有假?”
  裴渊听到公西吾的名字比较激动,连连点头:“昆吾剑就该配公西先生这样的世外高人啊。”
  少鸠瞪了他一眼。
  易姜将箭簇递过去:“那你们看看,这支箭簇是不是韩国所铸?”
  少鸠接过去看了看,又对着灯火细细转动箭身,双眼微微眯起,许久之后点了点头:“的确是韩国所铸。”
  易姜蹙眉,这样看来也没什么收获,因为韩国本来就是全天下盛产武器的地方,搁现代就是最大的武器出口国,所以公西吾府上的人用韩国的箭簇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从少鸠手里取回短箭。这时候的冶铁技术已经很成熟,这支短箭的成分甚至让她觉得是有点钢化的感觉。她靠着灯火缓缓转动着箭身,忽然发现上面有一小块血渍。
  那是她之前将它□□时不小心划破手指造成的,可能因为射箭的人离得比较远,这支箭在门槛里入口很深,她又要迅速拔出不留下痕迹,难免心急,一不小心就割破了手指。
  大概是强迫症爆发了,她拿过帕子沾了点茶水慢慢擦掉了那块血渍,忽然“诶”了一声。
  “先生,怎么了?”裴渊不禁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
  “这上面居然刻了字,在这里。”易姜将箭簇递过去,手指在原先那块血渍的地方点了点。
  难怪这里还会留下血渍,因为刻痕凹陷,血渍留在里面没有及时清理干净。大概是刻得时间久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大致模样。易姜觉得这字体和她在公西吾那卷竹简上见到的很像,都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她问裴渊:“能看出这是什么字吗?”
  裴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秦国文字啊,先生难道不认识吗?”
  易姜一怔。
  对啊,谁都知道秦国统一六国后用的文字就是在秦国原有文字上改动而成的小篆,这种篆书到了现代依然能在各种书法作品里看到,虽然不一定认识是什么字,但至少一眼就知道这是篆体。
  而箭簇上的文字就和小篆差不多。
  秦国不像山东六国,隔着函谷关和崤山,文字与山东诸国差别略大。易姜初来时跟裴渊学习的是赵国文字,而赵韩魏三国以前本为一国,所以文字差别很小。齐国文字则是去齐国后才暗中学的,燕国和楚国反正都没接触过。但平常使用最多的还是周室篆体,这是各国往来使用的官方文字。
  原本还在想为何觉得眼熟,直到裴渊提起才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现代早就接触过类似的字体。
  “那么看来,这箭簇也是秦国的了。”少鸠下了定论:“应当是秦国委托韩国铸造的。”
  易姜的心沉了下去,公西吾的桌案上为什么会有来自秦国的竹简?院子里为什么会有秦人保卫?
  “姑娘!”紧闭的屋门忽然被重重拍打了一下,聃亏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宫中急诏,赵太后病危!”
  易姜霍然起身,顾不上换衣就出了门。
  赵王宫此时已经慌乱一片,赵太后的寝殿里到处是进进出出的人,大夫们在门口站了好几排,里面想必已经有好几个在诊视。
  易姜脚步匆匆地走去,老远就看到灯火通明的寝殿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年轻的赵王丹,垂首抄手,惶惶不安。在他旁边还站着个人,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走近了才发现那是赵重骄。其余大臣都站在另一侧,个个静默的如同雕像。
  易姜向赵王丹见了礼,低声问赵太后情形。
  赵王丹摇头叹息:“还要看大夫如何说……”
  易姜眼角余光瞄到一旁的赵重骄往远处走了几步,像是有意远离他们的谈话一般。
  “王上放心,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赵王丹抹了抹眼睛,点点头,努力维持着一国之君该有的沉稳。
  不多时,殿中的大夫退了出来,门口的人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齐齐涌了上去。
  “太后如何了?”赵王丹问得又急又快。
  大夫似乎被这么多殷切的目光吓坏了,白着脸摇了摇头。
  “摇头作甚!到底如何了?”廉颇愤怒地咆哮了一句。
  大夫越发慌张,身子都抖索起来,战战兢兢回道:“只怕……时日无多了……”
  这下换做其他人白脸了。
  赵王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进了殿,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陡然失去了搀扶。
  易姜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在殿门边停下,却见里面有道人影出来迎接了赵王丹,雪白的衣角轻轻从她视线里一闪而过。
  居然是公西吾。
  在所有人包括赵王丹都只能站在殿外候着的时候,他居然堂而皇之地在里面守在赵太后的身边,实在让她诧异莫名。
  赵王丹进去了很久,而赵太后没有要召见其他人的意思。内侍出来转达赵太后的意思,请诸位大臣回去休息,众人只好告辞。倒是廉颇谨慎,临走前特地嘱咐内侍,一旦有任何动静一定要及时告知。内侍忙不迭应了。
  易姜侧身让开几步,看着那些大臣一个一个从身边经过,许久才转回头去看寝殿,公西吾终于走了出来。他仿佛故意等到此时才出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师妹,太后要见你。”
  说完这话他就朝宫门而去,与她擦肩而过时朝她微微颔首,大概是示意她宽心。
  易姜进了殿门,赵王丹正从榻边起身,一边抬袖抹了抹眼睛一边点头:“母后放心,丹都记住了。”
  赵太后枯瘦的手摆了两下,他便转身朝殿门走来。
  易姜垂头恭送,等他出了殿门,上前去看赵太后。
  她的情形与之前差不多,但脸色已经有些灰暗。易姜尽量不去想大夫之前说的话,在她榻边跪坐下来:“太后,您叫我?”
  赵太后微微睁开双眼:“桓泽,燕军如何了?”
  易姜没想到她此时还关心着战事,忙道:“臣一直关注着,田单的确抵挡住了燕军,料想不久就能大胜凯旋。”
  赵太后似乎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缓缓吐出口气来:“那我就放心了。”
  “是,多亏太后的决定英明。”
  “英明?”赵太后摇头苦笑:“我也不知道我英不英明,我只知道我已尽力,在齐国时尽力做个好王姬,嫁来赵国尽力做个好王后……”
  后面的话断在忽来的咳嗽里,易姜连忙接话:“太后做的已经非常好,寻常女子又何能及您分毫?”
  “但愿吧……”赵太后摸索到她的手,转过头来盯着她的双眼:“我总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惜不能看着你走下去了。我走后你在赵国可能不会再如之前顺利,自己要多加小心。”
  易姜垂下眼,忍了忍情绪才道:“多谢太后。”
  赵太后闭了闭眼,背过身去:“回去吧。”
  易姜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告退。
  殿外新月如钩,暑气几乎在空气里消散殆尽,她穿着薄衫竟觉得有些凉意。
  在廊下站了片刻,正要举步,忽然感觉旁边阴影里有什么动了一下,吓了她险些叫出声来。连忙捂住嘴巴,悄悄走近,发现那是一道人影。月光稀白,他靠着廊柱颓然地坐在地上。
  ☆、第37章 修养三六
  “长安君。”易姜忽然想起赵太后都没有见他,他也自始至终都没靠近殿门半步。
  “你不进去看看太后吗?”
  赵重骄别过脸,嘴唇抿得死紧。
  “不敢进去?”
  他猛地转头,易姜就站在他面前,任由他这样带着些许愤恨地瞪着自己。
  “滚开!”他烦躁地低吼了一句,转过去背对着她。
  易姜这才知道为何都没有宫人敢接近。她知道他现在不好受,赵太后和赵王丹之间因为君王之尊多少有点距离,跟他却如民间母子一般亲昵无间。要面对眼下情境,她尚且都不好受,何况是他。
  “太后虽然没说,但必定很想见你,这时候你应该陪在她身边……”她边说边向他走近了一步。
  “与你何干!”赵重骄甩袖挥退她接近的身影,却挥到了她身上。易姜被他这把力道推得摔坐在地上,手心火辣辣的,大概是蹭破了皮。他犹不解气,站起身狠狠地吼了句:“你懂什么!你有母亲吗?”
  “……”易姜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那股感觉压在胸口难以纾解,以至于她许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赵重骄还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回敬自己,甚至都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但易姜根本没看他一眼,手在衣服上重重地擦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等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赵重骄才缓缓坐了回去,双手撑在膝头,捂住脸。
  他确信桓泽不懂,她只是个孤儿,怎么会理解他的心情。这个从他睁开眼睛就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就要离开了,他长这么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大的逆境也只是去他国为质,以为都撑过来了,却在生老病死面前分外无能为力。
  易姜的脚步迈地飞快,一直走到宫门口,有人拖住了她的手。她闻到了熟悉的淡香,怕他看到自己的脸,没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