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节
  “日记我们带回去看,您能不能说说,她最开始是怎么接近你的?”
  “她作为养老院的义工,和别的护工不同,她每天都来我房间里陪我聊天。她和一般的小姑娘也不同,她对政治、对历史、甚至对军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而且她对我的家庭很感兴趣,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关心我这个孤寡老人。但是后来,她不仅问我,她还跟养老院的其他人打听,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了。”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我妻子怀孕临盆的时候,当时赶上唐山大地震,我在前线救援,但是我的妻子临盆的时候却没有人能够及时送去医院,我们的孩子没了。”杨建业双目中闪过一丝悔恨,“她怀孕的时候,我几乎一天没有陪过她,所以她在难产后选择要跟我离婚。我同意了,那个时候军婚想要离婚非常难,但是我还是选择放她离开。”
  “那蒙筠做了什么吗?”
  “她啊,不断地让我重温当年的情景,她反复地追问我,是不是前线就少了我一个人,是不是少我一个就不行了?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赶回家,没有办法趁着妻子临盆前多陪陪她?她还跟我说……”时至今日,杨建业想起那些状似天真烂漫的话语,依旧痛苦不已,“我的孩子也很可怜,我的孩子失去了拥有这么好的父亲母亲的机会。”
  字字诛心,足够恶毒。
  “后来呢?为什么她把这本日记送给你了?”
  “我经历过很多事,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动摇的人,而且她问我的那些问题,其实我都问过我自己。扪心自问,并非少我一个就不行。但是我有事,那些多战友谁家没有点事呢?都有妻儿老小,我回家了,那他们呢?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有事都回家了,那那些压在瓦砾下的老百姓呢?”杨建业敲了敲自己的肩膀,虽然他此刻并没有穿军装,但他的神色肃穆,“当我穿上军装的那一刻,我就扛起了保护老百姓的责任。我对不起我的妻子,但我不后悔坚守在阵地上。”
  苏漾也对面前的的这位老人肃然起敬,也许他们是跟军人最能有共同感觉的一个群体了。每年公安部都要发布一个名单,一个记录着牺牲了的同事。很多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稚嫩青春,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再近一点说,周铖的每一次被案件牵扯,李肖然不得不站在他的对立面,甚至亲手给他戴上过手铐。仅仅是因为,他头顶着国徽,就务必要做到公平公正。
  “后来呢?”
  “后来我跟蒙筠说了这些道理,她似乎有些震惊。后来,就没有再来过了。直到有一天,她闯进来,跟我说警察在找她,问我能不能收容她。”杨建业无奈叹息,“我答应了,一直藏了三天,最后她离开了,离开前给了我这本日记。但是后来警察找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一天她其实撒了谎。她希望躲我这里的时候,公安根本就还没立案,甚至都没有追查到她。”
  苏漾没明白,蒙筠这个行为代表了什么?
  但是柯顾毕竟还是经历过的案件多,而且m国人跟中国人不一样,从文化根子就不一样,中国人讲究内敛自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们更讲究表达情感宣泄情感。这是没有对错区分的,但这也会导致有些案件更加极端。而蒙筠就是一个明显情感需要宣泄的人。
  柯顾对此有了一个答案:“她在考验你,如果你没有出卖她,她就放过你,如果你出卖了她,毕竟那个时候警方没立案,她随时可以作为被诬告陷害的被害人得以脱身,但她绝对不会放过你了。”
  “年轻人。”杨建业深深地看了一眼柯顾,“我本来以为蒙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年轻人,能轻易挑起我的怒火,又轻易灭掉。”杨建业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她在最后一页写了一段话——对不起,我爷爷当年也是抛妻弃子,我只是想替奶奶报仇而已,可惜我爷爷早就过世了,所以才找到了您。”
  苏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也许就连老师也没有想到这一层的原因,不是杨建业幸存了下来,而是蒙筠选择放杨建业一马。
  三人又聊了一些细节,苏漾觉得老爷子开始犯困时,及时提出了离开:“老先生您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叨扰了,日记本我们先拿走,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杨建业不顾他们的推辞起身送他们出门,临走前又补了一句,“用完日记后如果你们不需要了,能不能拿回来给我。”
  苏漾被他逗笑了。
  辞别了这位让人尊敬的老人,师兄弟走出了养老院,苏漾揉了揉眉心:“真没想到蒙筠还有几个朋友呢,我以为她朋友都被自己嚯嚯没了。”
  “秦桧还有仨朋友呢。”柯顾揉了揉苏漾的发顶的漩涡,“而且对我们来说有朋友比没有朋友好,这不。”他晃了晃日记本,“大收获。”
  而柯顾和苏漾并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不远处的一个楼顶天台上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要动手吗?”
  “再等等。”等到她对这两个人所有好感度消磨殆尽之时。
  第213章 13·扭曲
  读日记一向是苏漾的专长, 他速度快再加上几乎过目不忘, 所以日记的第一遍是苏漾读的。
  读完的第一感觉, 只有一个字——惨。
  只能用惨字形容, 奶奶过世后,她不得不轮流在父母的新家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她父母对彼此厌恶到了骨髓里,连带着对这个怨恨的产物也不正眼瞧一眼, 倒是对再婚的子女做足了好爸爸/好妈妈的姿态。
  蒙筠就这样寄人篱下,看着亲生父母和他们的再婚对象以及他们生育的子女关爱有加, 一家人和和睦睦甜甜美美。
  看完这本日记,苏漾对蒙筠是同情的,因为他发现这个姑娘并非一开始就怨天尤人,小姑娘的奶奶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太太, 将蒙筠教得平和大方。一开始刚到新家,无论是在父母谁的新家里,蒙筠都争着抢着做家务, 还帮着弟弟妹妹辅导功课。
  但是她的友善并没有被公正地对待, 又或许, 她的存在本身就宣告着这个家庭是不完美的。
  苏漾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态,谁都不愿意自己犯过的错误在自己面前晃悠,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但是这个错误是个生命, 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个错误,也是他们带来这个世界上的。
  只生不养,就是原罪。
  永远都是年级第一的蒙筠考了满分没有奖励, 只有淡淡地一声:“哦。”
  而弟弟妹妹哪怕进步一分,得到的确实礼物和游乐场。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界上最让子女寒心的不是贫穷,是偏心。
  而且这颗已经偏到了天边去,如果说这让蒙筠寒心。那让她爆发的就是一件事,蒙筠同母异父的妹妹早恋了,期中考试考成了班级倒数第二,嗯,倒数第一是她的小男友。年级主任找谈话,班主任找谈话,甚至连男孩的家长都找谈话,这让蒙筠生性骄傲的母亲颜面尽失。
  继父抽烟,母亲骂,妹妹哭。此刻已经冷了心的蒙筠冷眼旁观着,她当然知道小妹妹早恋,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因为小妹妹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让自己给她保密。蒙筠保守了这个秘密,但却不是因为姐妹情深,而是因为本能性的选择。
  她想看看如果妹妹学坏了,母亲是什么样的反应?
  就在她不想看这出戏,转身回房的时候,泪眼朦胧的妹妹就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她:“蒙筠!你别走,你帮帮我!”
  连姐姐都不愿意叫一声,本来觉得她有点可怜的蒙筠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但是她没有想到妹妹接下来的话,会把她推入地狱,她听见了妹妹说:“蒙筠,你不是说过会帮我吗?你明明就知道的!你知道的!”
  蒙筠看着小妹妹志得意满的表情刚想辩解,她为了这一幕想出了很多套反应,但是并没有人给她辩解的机会。
  重重的烟灰缸砸了过来,一下子把蒙筠砸懵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看见冲过来怒发冲冠的母亲。
  母亲就像发了疯一样扑了过来。
  蒙筠害怕了,但是她无意中撞见了继父的目光,那种看着自己的浓浓不屑与鄙视。
  是了,母亲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恋爱大过天。当然跟父亲也是不顾家人的反对被爱冲昏了头脑,未婚先孕私奔扯证,但当年又多爱后来就有多恨。母亲对自己不好,蒙筠最开始看不明白,但后来也看清了,母亲的行为有一半的戏是做给继父看的,因为她要通过冷落自己表示她已经和前夫划清界限了。
  打吧打吧……
  蒙筠看着已经疯狂的母亲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打吧打吧,这巴掌下来她们母女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母亲的疯狂比她想象得更为猛烈。
  一巴掌下来,随后又是反手一巴掌,母亲新做的指甲上的装饰物重重地扎破了她的脸。
  血模糊了蒙筠的左眼。
  蒙筠闭上了眼睛,随便吧,就当是一场噩梦。等她醒了,欠她的她会一点一滴地讨回来的。
  日记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天,后来蒙筠当真睡着了,不过苏漾觉得她应该是昏迷了,等她再醒来便是在医院。
  冷冰冰的病房,脸上贴着纱布。
  她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而是医生。
  她看着医生满眼的怜惜和遗憾:“你叫蒙筠对吗?你现在还疼吗?”
  蒙筠看着他,她惊异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知道医生是善意的,但她的内心竟然对此毫无波动:“会留疤对吗?”
  医生惊诧地看着她,一时间组织好的语言都没有着落。
  “疤大吗?”
  医生赶紧摇头:“不大,就是位置比较敏感,眼睑的下方,很可能……没办法祛疤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以后医学进步了,你长大后也还是可以去掉的。”
  “没关系,我也没有打算祛。”
  但是医生心知肚明,阻碍这位姑娘祛疤的不是医学水平,而是因为她现在没有这个经济条件。就连初步的治疗费用她的母亲支付起来都不情不愿的,想了想他要求那位女士最好留下来看护蒙筠的时候,她的母亲却说跟在她旁边的那个看上去毫发无损的小女儿受了惊,她要带小女儿去看医生。
  医生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母亲,不过当他看见那个小女儿校服上还没有摘下的胸牌上的姓氏,他就明白了一些东西,这些都是医生后来告诉蒙筠的。
  因为……这位还在读书实习医生也是蒙筠的初恋。
  虽然这段秘密且纯洁得近乎兄妹情的恋爱只维系了短短的一个月,但是彼时快过十五岁生日的蒙筠果断地选择了和他分手。
  日记里有这么一段话——
  “他是个好人,可我注定不会是个好人。他治疗了我的伤疤,却治愈不了我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已经破碎了,无药可医。”
  带着母亲留给她的殷红伤疤,她回到了那个家。她不仅没有避之不及,对母亲,对继父,对妹妹比之从前更好。
  当妹妹第二次恋爱时,她照样帮她瞒了下来,只不过这次在面对母亲的狂猛暴雨时,她淡定地回应道——
  “她是跟你学的,你跟我爸不也是读书时恋爱的吗?”
  这个平淡的回答爆发了母亲家中最大的一次家庭战争,继父暴跳如雷:“你不是说你是被他骗的吗?你不是说你们是相亲认识家里催婚才在一起的吗?!”
  她适时地表现出了惊讶:“是吗?那我爸人品可就比继父差远了,他一向大男子主义,骗了我也说不准,他还忽悠我说我妈当年是跟他私奔的。”蒙筠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妈是真的爱您,不然也不会在我三岁的时候,没离婚就跟您在一起了。”
  这句话直接把母亲推入了深渊,与此同时还有她那位满目惶恐的好妹妹。
  她的小妹妹只比她小两岁,也就是说,她母亲离婚的时候就出轨并且怀上了这位小妹妹。但她占有欲接近变态的继父恐怕就不是这么认为的了。
  “孩子究竟是谁的?是不是你那个混蛋前夫的?!”
  身后是咆哮、玻璃碎地以及女人的哭嚎声,蒙筠关上门,隔绝了这一切地嘈杂,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艳阳。
  “蒙蒙!这边!这边!”
  背上书包的蒙筠扬起了笑容,随后又调整了一下这个笑容,将它变得完美:“来了!”
  她一路小跑跳上了车,叽叽喳喳地跟着初中的同学畅想着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
  “诶?蒙蒙,你脸上是怎么了?”
  “我化妆化上去的,羡慕吧?我教你啊。”
  而这本日记的最后一句话让苏漾叹了一口气——
  “太阳很大,母亲的哭嚎填满了我的空虚的心,我很快乐。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憧憬着高中生活,因为高中可以认识更多的同学,看见更多的丑陋。”
  可怜又可悲。
  这本日记完美地记录一个少女初三的这一年,也如实地记录了一个少女内心从平和走向扭曲的全过程。
  苏漾相信这本日记并非伪造的,无论是从纸质、字迹变化还是从字迹中透露的心情,都是难以伪造的。更何况,以蒙筠十二年前的所为,伪造这么一本日记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蹄蹄?”
  正在备课的柯顾抬头,看见苏漾怔愣地发着呆,关切道:“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蒙筠这个人,是可恨,但是也真的可怜。”
  “虽然他们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却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柯顾走到苏漾身边,拍了怕他的肩膀。
  “师兄,我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我现在觉得之前学校里那些自杀的学弟学妹她脱不了干系,但我还是觉得她可怜。”
  “不,恰恰相反。”柯顾笑了笑,“这是我打算给我们的师弟师妹上课时讲的第一课。”
  “讲什么?”最常规的课应该是犯罪心理学的概论,但是苏漾觉得师兄一定不会讲这么无趣又普通的第一课。
  “主题叫《敬畏》。”柯顾缓缓道,“了解人心却不玩弄人性,懂怜悯,知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