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件事:讲儒家经典
  司马曜还没亲政的时候,他就提议司马曜学习儒家经典,为将来治理国家做准备。关于这个,《世说》里有一个小故事:皇上要讲习《孝经》,谢安就召集当时一些官员在自己家里先温习,到皇上那儿不能说错了啊。这时车武子就对袁羊说,“我有什么问题就使劲地问谢安他们,不问呢,怕有好的东西没听到,问呢,又怕他们嫌我麻烦。”这时袁羊说了句很绝妙的话:“你什么时候看到明镜怕被人频繁地照,清澈的流水怕被和风吹拂呢?”
  “被人当镜子照”,也真是够累,不过倒可以再次看到,当时人们对谢安,到底有多么推崇。
  第二件事:推荐儒学名士
  既然学了儒家经典,身边也得常有好老师,于是,谢安就给司马曜推荐了徐邈和范宁,这个事儿我们上面说了,这两位,特别是徐邈,一直都很得司马曜的看重。
  第三件事:重修建康宫
  这件事,就是一直争议最大的了。谢安刚一执政,就想给皇上重修宫殿。然后好多人都不同意,特别那时候王彪之还在世,一听谢安要修宫殿,立刻就急了。就说,宫室破旧,稍微修缮一下儿就行了,现在强寇在外,怎么能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呢!王彪之是元老啊,谢安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算了。但是等王彪之一去世,转了年,谢安就请司马曜先住到会稽王府去,开始重修建康宫。不过,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安排得也合理,到了七月,就完工了,老百姓也没有任何抱怨。
  关于这件事儿,争论很多。常见的说法是,因为谢安这个人一向喜欢奢华,重修宫殿也是他这种性格的反应。但要这么说,就有一件事儿说不通,这历来要重修宫殿的,可都是这个皇上自己,没听说哪个大权在握的执政大臣,死活非要给小皇上修宫室的,那宫室修得再好,也不是谢安来住啊。所以,这么说也并不确切。谢安肯定是有他的意思。这里,我们倒不妨参照一下儿《明成皇后》。那里面,大院君不是就死活要给皇帝修景福宫吗,而且不惜劳民伤财,但为什么呢?大院君有段儿独白,很感人,还对比了我们紫禁城。总之意思就是,朝鲜是个小国,一座宏伟的宫殿,是这个皇室、这个国家最基本的象征啊。所以他才不惜力气,一定要修那个景福宫。谢安在这里,也很可能是这个意思噢。不过,他不是大院君那样的狠人,建康宫的重建并没有弄得劳民伤财,一切都很顺利。所以,这个“重修建康宫”也很可能是他振皇权的一个步骤,只是他不可能对别人说出来罢了。
  建康宫的重修一直很顺利,不想到了最后,却出了点儿小麻烦。于是就有了那个十分经典的故事——王献之拒题太极殿。
  太极殿可是新宫里最重要的宫室啦,不知是司马曜的意思呢,还是谢安的意思,反正最后执行者是谢安,他命人把牌匾送到他最喜爱的长史王献之那儿,让他来题。王献之一看,立刻就不乐意了,哈哈,那时的名士是很讲骨气的,“白眼向权贵”嘛,王献之自己高兴写幅字送给你,没关系。但你命令他干这种为“世俗做粉饰”的事,他觉得谢安是瞧不起他。戴安道就曾经宁可把琴摔了也不弹给权贵听。王献之这一生气,立刻把谢安划到“权贵”那个行列里去了。
  他就对这来人说,你把它拿走,不然我就扔到门外去!来人一瞧长史真厉害啊,只好讪讪地给谢安抱回来了。谢安肯定是笑了半天,然后想,好啊,不听话,行,你等着。没过两天,王献之陪着谢安一起,路过太极殿,谢安忽然想起什么,瞧着王献之说,哎,子敬啊,你顺着梯子爬上去,把字题了吧。从前魏朝的韦诞他们,可就是这么干的。王献之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其实谢安是成心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管了,恨恨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魏国那么快就亡了吗!就是因为这个!然后就忿忿地走了。谢安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王献之这话,也很有些道理啊。结果,王献之这个太极殿就是没题,谢安也没再难为他,没准儿最后就只好自己写了。
  怀柔桓冲——上下同心
  桓冲那边儿我们好久没说了。那么淮南之战后,桓冲那边儿怎么样呢?他的日子不好过呀。主要是觉得心里愧得慌。他退回江南,谢安给他送粮。他不救襄阳,谢安仍然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不出兵的理由是,秦兵强大,要保存实力。其实就是畏秦,再有,就是要保存桓家的实力。
  但是,你再看看谢玄,说起来人家是个晚辈,都能临危不惧,在关键时刻拼死保卫国家,你桓冲是国家的上将啊,却又怎么样?他自觉脸上无光,越想越不是滋味,干脆就上了道表,请求辞去荆州刺史的官职,连章节等等都一块儿送到朝廷来了。
  谢安立刻表示,不同意。然后还是啥也没说,只派了一个人到荆州,名义上是帮助桓冲参谋军事。这个人就是曾经跟谢玄齐名的张玄。其实,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表态了。桓冲要再这样,可就不太好了。
  桓冲心里这个不舒服,谢安对他是仁之义尽,他这么干,也的确有点儿说不过去。我们谢太傅的以退为进的怀柔政策,终于又看到了效果。一段时间以后,桓冲竟然主动出兵了!很快,他就夺回了筑阳和武当两郡。不过,他还是觉得秦军太多,想保存实力,这时候慕容垂他们又分头进攻邓城和新野,桓冲还生了病,结果又退回上明去了。
  但无论如何,从此后,桓冲已经没有退路了,再不积极出战的话,那就只剩丢人了。而且现在谢安如果有命令,他也一定会全力去支持,他心里欠着人家的呀。这才有了后来,淝水之战前,东晋上下游团结一心,相互策应,牵制秦军,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
  这里,跟我们谢太傅处理大局的态度关系很大噢,细想他对待桓冲的态度,他并没有跟桓冲急,也没说一句不满的话,更没想使什么招儿制他。他还是那个思路,我不是逼着你怎么样,我会让你主动去怎么样……又想起余嘉锡先生那句评语:“至于谢(太)傅处置桓氏,实具苦心”,的确是这个意思呀。
  第五章 清谈与“误国”
  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既然是说谢安,咱也不能光拣他好听的说,有争议的,也该拿来论一论,这样这个人才完整啊。勿庸置疑,谢安是支持清谈的,一个清谈大家,一位清谈领袖。王导也是如此。关于他的清谈,故事也有一些,最有名的是两个。
  第一个:畅谈《渔父》
  支道林、许询、谢安等等高僧和名士们都到王蒙他们家聚会,谢安环顾着大家,忽然有点儿伤感,就说:“今天真是高士会啊,既然时光这么难以留住,这样的盛会也不能常有,所以大家就一起畅所欲言,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吧。”名士们一听都说好,于是许询就问王蒙,你有《庄子》吗?(哈哈,废话,那时候,这名士们的家里,啥没有也不能没有《庄子》啊。)王蒙立刻拿来,随手翻开,一看正是《渔父》这一篇,于是拿给谢安,让他拟题。谢安拟好题,就请大家各自发挥,阐述自己的心得。高僧支道林第一个说话了,一谈就谈了七百多言(这是按字数论,就是700多字的意思),说得是既精致又优美,才思文辞都非常不一般,大家听得这个佩服,人人赞不绝口。紧跟着,名士们都一一发了言。谢安是出题的,所以轮到最后才说。他等到大家都说的很尽兴之后,才开始谈他的看法。没想到这一谈,居然就一发不可收,一下儿就说了一万多言。而且是才气不凡,文采俊逸,再加上他意气飞扬又从容洒脱的神情,竟让满座的宾客都听得着了迷,觉得听着都是种享受。支道林听完,立刻赞叹说:你一言切中要旨,然后直入佳境,说得真是太好啦……读了这个故事,谢安这“风神潇洒”的气度,真是如在眼前哪。
  第二:与王羲之的争论
  这个故事很有名,也恰恰是通过这件事儿,我们谢太傅对“清谈误国”这问题做出了明确的表态,弄得王羲之是毫无办法。故事的大略是这样儿:
  那是他们俩都在建康的时候,有一天,俩人就一起到冶城(离建康很近)去游玩儿。然后登上城头,极目远眺。这时王羲之一看谢安,只见他沉默中望着远方,渐渐现出了悠然暇想的神色,仿佛已经不再置身在这尘世间了一样。王羲之是谢安最好的朋友,他是十分了解谢安的。谢安那满脑子的老庄,他也清楚得很。
  于是,他就由谢安推崇老庄,想到了名士们整天清谈玄虚,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然后就对谢安说,安石啊,你看,那大禹王为了勤劳政事,双手双脚都长满了老茧;周文王为了国家而忙碌,老是忙到好晚好晚才吃上饭,即便这样,他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呢。可你再看看咱们现在这个国家,正是处在危难之中啊,难道不是人人都应该为国效力吗!这些官员们整天清谈,荒废政务。文章倒都写得不错,可这对国家有什么用外!这清谈可不是现在应该提倡的呀!
  其实王羲之为什么非要对谢安说这些呢?他是指望谢安能接受他的“金玉良言”,然后率先废了清谈,谢安在名士中影响大呀,他要先干了,其他的人不就好办多了吗?其实王羲之说得很好啊,没有哪句不对,而且他是把谢安当成朋友,句句都是发自腑肺的真心话。
  那么再来瞧我们谢太傅是怎么回答的。他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看看王羲之,然后淡淡地说,当年秦国任用商鞅,施行严厉的法制,秦朝后来又怎么样呢?两世而亡。难道这也都是清谈惹的祸?王羲之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想,你这不是强辞夺理吗!但无论如何,人家谢安的态度已经表明啦,你让我不再清谈?对不起,我不乐意。王羲之瞧着他,是一点辙也没有,谢安不是个喜欢扯皮的人,这他知道,谢安要不想改,再说什么都没用。王羲之是除了闭嘴以外,别无选择。
  这件事儿大概是发生在谢安42岁到50岁之间,那时候,他的官还没做大,王羲之也还在世。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看这件事儿呢?
  应该说,谢安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在外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就会尽可能地追求自己心灵的自由和满足,甚至不惜以物质条件来换取。在他看来,清谈玄理,给他带来了美好的心灵享受,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这与你们外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改?
  谢安可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他也不想名垂青史。所以,不少史学家和朋友说他是晋室的“忠”臣,就总让人觉得有点儿偏差。也许从他做的事儿来看,倒是个忠臣的路数儿,但是,他可不是为了“尽忠”才这么做的。这说不上是抬高了他,还是贬低了他,因为这不是他的思路。其实他的思路也很简单,那就是顺应大局。而这个大局,其实就是自然。在他眼里,山水是自然,庙堂同样是自然。所以,虽然他不得已出山,不得已当官儿,不得已扛东晋的天下,但他总能够调节自己去顺应,能够一生“风宇条畅”,并把一切都做到无懈可击。山水和官场是一样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关系理顺了,不让任何事情处在斗争当中,所以外面的事情可以做好,而自己也能快乐。这对一个有情有欲的“人”来说,何其难也!!这个,也就是我们常常说到的一种人生境界——出处同归。
  有这样一件事,谢安去世之后,有一回,桓玄问谢道韫:“当年谢太傅高卧东山,没有想作官的意思,后来为什么又出山了呢?”谢道韫想了想,庄重回答说:“对亡叔来说,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么差别呢?”……道韫的确是她叔叔的知音啊。
  当搞懂了谢安的思路之后,对他这个“清谈”,还有后面要说的“奢华”,也就能够理解了,也就不会去指责他。但是,我们不从他这个角度去看,而是从对国家的影响来评价的话,却又不能认同,反倒觉得王羲之被气得怪可怜。关于太傅这个“清谈”的事儿,其实,王安石的这首诗还是比较客观的:
  谢公功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
  第三:关于“清谈”
  这里,多少该为“清谈”正正名。一说起“清谈”,大家立刻就会想到“清谈误国”,几乎都快变成一个成语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举个例子说,“清谈误国”这个词儿,其实它跟“红颜祸水”的意思差不多。我们把后面两个字挡起来看,那么“红颜”是个好东西吗?是的。它跟“祸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其实“清谈”也是这样。是因为当年西晋的大清谈家兼宰相王衍同志,因为“清谈”误了国,所以这个词儿才流传了下来。
  那么就来瞧瞧,这“清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首先,“清谈”到底谈的是什么呢?是谈“玄”,具体说就是《周易》《老子》《庄子》这“三玄”,还有用道家思想来解释儒家义理。它是非常好的哲学思考和讨论,老庄思想到了那个时代才和人们的生活结合得这么近。正是因为有了“清谈”,有了玄学,魏晋南北朝的文化才会绽放得如此绚烂。实际上,“清谈”这个活动,是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思想价值,甚至艺术价值的。
  其次,“清谈”有它一定的规则,可不是几个人在那儿胡侃。而且清谈的名士们,都非常看重为人的品质,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做“君子”,做光明磊落的人(是不是能真正做到另说,但大家都有这个愿望)。这对我们现在这个几乎越“小人”越能得利的社会来说,是完全不能想像的。有时,“清谈”起来,他们可能会争得很厉害,但又都很虚心,一旦发现对方有理,就会很坦率地认输。另外,“清谈”是很讲究引征和辩驳的,引征事例都是有理有据,他们都不会轻率地去褒贬人物和事物。
  那么“清谈”到底误不误国呢?应该说,不误。
  如果你把国家的事儿料理好了,然后探讨人生哲学,是很好的事啊,应该举双手赞成才对。
  但是,如果你把该为国家做事儿的时间,都用来探讨人生哲理了,那就是“误”了。的确,在那个时代,是有一批这样的官员,他们喜欢当“清官”,这个“清官”可不是指的清廉,而是指啥事儿也没有,能天天混日子的那种。他们把这叫“清贵”,反而那些辛辛苦苦为国家做事儿的,他们却看不起,倒把人家称为“浊官”。不过有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这样儿。他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实形成这种怪异风气,原因也复杂着呢,这里就不多罗索了。
  总之,清谈这事儿,其实是这样:
  第一个:“清谈”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误国”的人。
  第二个:“误国”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清谈”的人。(谢安答王羲之,就用的这条儿)
  第三个:即“清谈”又“误国”的人,也就是这些个“清官”,他们的品质也不一定不好,甚至有些人还是很有品行的。
  这里面挺复杂,甚至同一家族里的兄弟,情况还都不一样呢,所以,评论魏晋名士,要想拿着一把尺子一下儿都衡量下来,那肯定是不行的呀。
  第六章奢华与风流
  如果说,挑谢安这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毛病的话,那么第一个,就是上面所说的“助长清谈”,虽然他这样做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也不该因此就认同。这里我们就再来说说他另一个同样一直被人们争议的事儿,这就是奢华。
  其实这个,跟“清谈”那件事儿异曲同工,谢安是从不认为,自己有给别人做“表率”的义务,或者他觉得,那样是对别人的轻视。他的一贯思路是:“每个人都应该为了自己的性情活着”……要了解他为什么是这样,还得从他的个性说起:
  圣人自有情
  谢安是个有情人。这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可思议,看他处大事的风格,极其老道而且十分理智,跟他这个“有情”简直就是正相反。不过,他的确是个有情人。而且,他还能把这个“有情”和这个“理智”十分自然地融合到一起。因为他“有情”,所以人们才都愿意亲近他;因为他“理智”,所以人们又都愿意信赖他,这也是他无形中取得成功的最根本的东西。
  那一阵儿名士们常年清谈,自然就形成了不少“学术流派”,其中就有个著名的争论,其焦点是:真正的圣人,到底是有感情的呢?还是四大皆空,心里什么都没有呢?这个问题争了好长时间。我们谢太傅,就是“圣人有情论”的坚定支持者。而且,他还认为,平常人和“圣人”之间,并没有太远的距离。这可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那是他还没出山的时候,有一回带着孩子们,到临安那边儿的山里游玩,周围风景极好,谢安是心旷神怡,坐在山石边儿,遥望着前面幽浚的山谷,忽然就自己感叹起来了,这真是和伯夷没什么差别啊!“伯夷”在那时,可是被视为“圣人”的。谢安这心思,颇有点儿以“伯夷”自比了。他意犹未尽,转脸就对孩子们说,其实,圣人跟咱们平常人之间,有时候差得并不远哪。孩子们个个瞧着他讪笑,不以为然。他们想啊,叔叔(伯伯)虽然是很不一般的人了,但是要比起“圣人”,想来还是有点儿差距。谢安一看他们的神色,知道他们没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不当回事儿,倒一下儿想起他一直比较认可的郗超来了,于是也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郗超要听了我的话,才不会像你们这样,觉得不着边迹呢。
  谢安认为,人就该有情的,圣人也是要有情的。而且这个“情”,不光是“感情”,还是“性情”。要不,对“一往情深”的桓伊,没有实干但“任情”的谢万,他怎么会那么喜欢呢。其实说到底,这就是人性的“真”,这才是他最推崇的东西。
  丝竹缓离愁”
  好了,谢安是个有“情”人,追求真情,追求性情,那么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由着性儿来一下儿怎么了?人就应该这么活着呀。于是,就有了他的清谈,他的奢华。说起这个“奢华”,最有名的,就是他对丝竹歌舞近于依赖一般的爱好。
  就在跟王羲之争论“清谈误国”那段儿时间,他们俩还有过一回聊天儿,倒正好能让我们看看,这个“丝竹”对我们这些士大夫来说,有多么重要:
  可能是谢安刚送走了朋友或亲戚,有点儿忧郁,就对王羲之感叹说,人到了中年,总是很容易感伤,每每有亲友离别什么的,就常常好几天心里难过。“喜聚不喜散”,这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呢。这时王羲之听了,也颇有同感,就说,是啊。像我已经是桑榆之年啦,只是就用丝竹音乐来排遣一下儿吧,又常常怕孩子们觉得我打扰了他们的快乐……
  真是人生易逝啊。后来我们苏学士对这事儿也十分感慨,写词说:“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
  这就是这“丝竹”对谢安的作用。谢万死的时候,他四十刚过,心里难受,就发了个毒誓,十年不再看歌舞。结果就真的坚持了十年。可等到这一开禁,却一下儿收不住了,这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到尚书台当了吏部尚书。这回可好,什么国丧家孝,一概都不问了,府里头是天天妓乐笙歌。
  人们对这事儿也是议论纷纷,放心,谢安的毛病比谁的毛病传得都快。不过时间一长,大家却发现,无论别人说了什么,谢安都跟没听见一样,你们说你们的,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士大夫们这一瞧,行啊,他是不想改啦。那好,我们也跟着干。结果,明星人物又起了模范带头儿作用,整个儿建康是一下子歌舞生平。
  正直的王坦之是真受不了了,一再地跑来劝谢安,当然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不过他还真是兢兢业业,又给谢安写信,大意是说,你是国家的重臣,这么做不对呀,这根本就是违反礼法!谢安跟王坦之原本关系不错,这回一瞧“礼法”这两个字儿,他心里就烦了。于是回信说,我知道你是十分怜惜我,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爱好的只是音乐,认为顺应人间的真性情,没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只是为了自娱。如果你非要让我遵守什么规矩,崇奉什么“礼法”,我不想做,也不屑去做。我原以为你多少能够明白我的心意,但现在看,你的确没有领会庄子那“濠上之乐”。看来人间真正的相知,实在不易得。王坦之一瞧,这谢安这么固执啊,气得他,立刻又回信,就跟谢安辩论起来了。两人住一条巷子,还非要你一封我一封地写信。结果几个回合,谁也没说服谁。王坦之这回也算领略了谢安的厉害,那是个不可说服的人哪,他想好要做的事,你让他改,门儿也没有。
  其实这回争论,说到底,还应该算作“儒道之争”啊,俩人人生观不一样嘛。王坦之一向是崇尚儒家的,还曾经写过一篇《废庄论》呢。可在谢安眼里,王坦之的那些规矩礼法,就是刻意追求,是违反自然之道的。所以,他一生气,居然就用了“不屑”这个词儿。其实对于儒士们,谢安一向是很包容,而且还能欣赏的,可这回,王坦之是干涉到了他个人的东西,那他可就不会让步了。
  结果这事儿也就这么着了,反正谢安非要这样儿,也没人能管他,再说,他也就是自己听听歌,看看舞,也不碍别人的事儿。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不过,这个“期丧不废妓乐”,可也从此成了士大夫们的风俗。
  东山华墅
  我们的故事说到儿,谢安已经到了60岁,这么一算,那他出仕就是20年了。在这20年里,的确是发生了很多事儿啊。不过无论如何,有一个东西,却一直贯穿在谢安的生活里。这就是,他的“东山之志”。
  每每,亲戚朋友们向谢安提起当年东山的日子,都会引得他感叹一番。其实要说,也许对他来说,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还真就是隐居那20年。有山水,有诗,有酒,有歌舞,有朋友,有一群小玉树,还有倾慕他的姑娘。细想,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呀。虽然在官场周旋,他也能把自己调整得很好,但是,他毕竟也是个“人”吧,总有七情六欲。所以,思念东山,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这个“东山别墅”,大概就是这种思念常年堆积的产物。离建康城10里的地方正有一座土山,谢安就一下儿看上了。然后,他就让人在这儿修别墅,然后照着当年东山的模样,进行改造。哪儿有亭子,哪儿有竹林,都照着原样儿来。很快,这个“小东山”就完工了。于是,谢安没事儿时,就还像从前一样,带着孩子们到这边来玩儿,当然,这时的“孩子们”都已经很大了,一般还都带着他们的“孩子们”呢。
  谢安就在“小东山”举行家宴,他也真是够豪华,一回盛宴,不是花上“百金”,就是耗费“万钱”。孩子们也是个个“衣冠磊落”,从心里到外表的高贵。这里这个“万钱”,大概跟我们现在的人民币价值差不多,十万钱可以买一处房子,几十万可以买一处很好的宅院。不好说,他这个花费到底有多奢侈,如果他们家有小一百人的话,吃一顿饭花一万钱,好像也不多似的。不过,这真是属于瞎分析了。
  反正是,当时的人们都说他奢侈,一顿饭花一万钱,真不像话。于是,大家就都暗地里讽刺。没事儿又拿出王导来比了,瞧人家王丞相,家里没余粮,衣服没几件。你再瞧咱们谢相,那可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绝不让自己受一点儿委屈。那谢安呢?他依然是跟没听见一样,也从来不打算,要注意一下儿影响,要给国人做个表率。他还是那样儿,当外界条件允许的时候,他就是要为自己活着。
  不过,关于这个“东山墅”,还是有个问题得说说:
  其实那年头儿,士族们在建康周围建别墅,是很常见的事儿,王导当年养的几个爱妾,也都是放在他的别墅里。(据说“别墅”这个词儿,最早就是由王丞相这儿来的呢。)现在苏州的虎丘,就是当时王珣和他弟弟王珉的别墅。所以,谢安这个“东山墅”,在当时并不算什么新鲜。有点儿新鲜的倒是,他为什么偏要把这别墅弄得跟东山一个模样?这里可是有原因噢:
  当然啦,他的确是很想念当年东山的,这肯定得说一下儿。但是,这不一定是主要原因。其实,他这个“小东山”,与其说是修给自己来玩儿的,不如说是修给别人来看的。想想啊,现在谢家和司马家“共天下”,这关系微妙得很呢,司马曜一天天地长大,再搭上谢安对他的一贯培养,那自主能力可是越来越强,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弄出问题。谢安既然压根儿不想反,那干嘛不早点儿表明心思呢?这样儿大家都过得踏实呀。但是,他又不能没来由地跑到皇上那儿,去表白一通儿吧,那还不把司马曜给吓着。
  现在,他修这个“小东山”,倒正好是在对皇室,也是在对所有的人说,你们不要猜疑,我不会反的,我最想的是东山,不是这个天下,我是早晚要回去的。实际就是为了表明心迹。甚至他执政后,表现得比以前更加思念东山,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啊。只是不知道,司马曜当时,是不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七章 女子贵真情
  女子贵真情
  这里就来说说——谢安身边的女人们。正好让我们来领略一下儿,这位风流宰相,在他心里,这个“好女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要说谢安对女人的态度,其实也简单得很,就一条:女子贵真情。
  应该说这是他看所有人的态度,不论男女。他从不认为,你是女人,你就必须遵守更多的规矩。所以,我们就看到,谢安身边的这些女性,一个个都聪明活泼,极富性情,还都颇有主见。谢道韫这个“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也跟谢安这个态度有着直接的关系啊。
  先来说个关于谢安嫂子的故事。
  可惜不为朝士见
  这里的这位“嫂子”,就是谢安二哥谢据的夫人,胡儿谢朗的妈。她原是王家的小姐,结果谢据死得早,她就一直守寡。有一回,几位客人到谢安这儿来,一起谈论人生义理,其中就有当时著名的高僧支道林。这时谢朗还小,病刚好了不久,但也参加了这回论辩。
  结果他就跟支道林辩论起来了,还说得头头是道,跟支道林争得很激烈。这时,王夫人不放心这孩子,就躲在屏风后偷听,一听胡儿跟人家争起来了,就担心他身体吃不消,然后派人跟谢安说,不如让胡儿回房去。
  谢安一看两人正辩得精彩,想让胡儿把他的话说完整,就回答说,再等等吧。这王夫人又听了一会儿,心里更加担心,竟突然也不管什么规矩礼仪了,就直接跑到了前堂。她瞧着谢安,忽然就哭了,流着眼泪说,你哥哥死得早,我一生的寄托,就都在这个孩子身上了!说着,再不理谢安,上前拉起胡儿,就走了。
  谢安瞧着这嫂子,居然一下儿被她感动了。他转头就对客人们说:家嫂言辞慷慨动人,真是值得推崇的事啊,可惜不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说完了“嫂子”,下面我们就来说,谢安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女人——他的夫人刘氏。
  醉里吴音相媚好
  刘夫人是跟着谢安过了一辈子,最后还死在了谢安之后。后来谢琰先为父亲守孝三年,刚守完,他母亲又去世了,他就只好接着守。夫人死的时候,朝廷是按着谢安葬礼的规格安葬的,却唯独没赏只有皇帝和极少数大臣才能使用的“辒辌车”,谢琰对此十分不屑,就自己造了一架,给母亲送葬去了。
  就来看看著名的“谢公夫人”的精彩片断和“语录”:
  (一)“我哥哥才没有这样的朋友”
  夫人出身高门刘氏,是当时著名的大名士刘惔的妹妹。自从嫁到谢家,她的机智风趣就露出了端倪。在东山的时候,名士孙绰到谢安这儿来,谢安留他过夜。人家两人彻夜谈论义理,也不知夫人是心里不乐意还是什么的,就躲起来偷听。第二天,孙绰走了。谢安知道她昨晚没闲着,就问:你既然听了这么久,那就说说,这位客人到底怎么样吧。没想到夫人一笑,不屑地说,这位孙绰思路混乱,论述不清,有什么可推崇的。从前我哥哥刘惔,才没有这样的朋友呢。这就把谢安和孙绰一块儿骂里了。谢安是无可奈何,只得苦笑认输。
  (二)“大丈夫难道不该如此”
  谢安一直隐居,不想出仕。这时候,谢奕谢万他们都当了官儿,常常就前呼后拥,这个气派。日子一久,夫人就有点儿眼馋了。然后就跟谢安发牢骚,她却又不直说,你也干脆当官吧。偏说什么,难道这大丈夫不应该像他们这样吗!反正就是,谢安你这么干就不是大丈夫,怎么着都是我有理。没想到谢安听了这话,忽然就叹起气来。这时谢万已经变成了他们家的顶梁柱,他估计早晚是得出事儿,于是就感叹,唉,你别着急啊,恐怕早晚得有那一天啊!
  (三)“怕伤了您的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