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上)
  慕容遠出身世家大族旁系,資質優異,是族內的首要培養目標,他的童年因而總是在書房裡度過。
  父親是個嚴厲到苛刻的人,以高強度高壓力的方式教育著他,有時即使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仍免不了吃一頓教鞭。
  母親的心力耗在了更小的弟妹身上,把他全權交給了父親。
  剛開始還會哭,後來便漸漸沒了聲音。
  十歲出頭時,他已是城裡有名的才子之一。
  偶爾的聚會上,歲數相近的才子們相知相談,慕容遠總會想,他們是不是過著與他一樣的日子?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大部分的人早已戴上了面具,一套符合才子標準的面具。
  包括慕容遠自己。
  他們必須學習著扮演起眾人期望中的角色,那也是身分地位所帶來的枷鎖。
  只有有極少數的、站立頂點的人,擁有成為自我的資本。
  其他的,也不過是陪襯。
  慕容遠的那個角色滿腹詩書、溫文爾雅,不論何時都帶著有禮的笑容。
  他的人生,尚未開始就被綁定。
  心裡的某處開始陷落,黑暗侵蝕。
  那日,他尋了藉口逃了夫子的課,回去時定是避不過懲罰,但他仍然這麼做了。
  像是快要溺斃的人,渴望著呼吸與空氣,這樣才能得到喘息及片刻的安寧。
  慕容遠靠在樹下,斑駁的陽光落在全身,他閉上眼,感受著短暫的溫暖。
  黑暗的侵蝕,稍微慢下。
  喀嚓。
  什麼東西碎去的聲響驚動了他,他抬眼,看見了樹梢上,嚼著糖葫蘆的女子。
  清秀的面目,及腰的青絲,一雙宛如晃蕩著蜂蜜的琥珀色眼眸。
  她見他發現了,落了下來,偏頭端詳著他。
  “慕容家小才子慕容遠?“
  “姑娘有禮,正是在下。“
  他下意識就要戴上面具,猝不及防被戳了一下臉頰。
  "不想笑就別笑,看著寒磣。諾,吃糖葫蘆不?"
  她漫不經心的道,手裡的紙袋朝他遞了過來。
  圓滾滾的糖葫蘆,紅色的糖衣裹著山渣子,看起來亮晶晶的。
  曾經只能看不能碰的東西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握了一串,咬一小口。
  太甜了,又甜又酸,不是他的口味。
  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
  慕容遠面色如常的把它吃完了。
  “不喜歡?“
  她挑起眉頭,他慌張起來,想解釋,她卻是伸手摸摸他的頭,順帶擦去了他唇上遺留的糖屑。
  慕容遠紅了臉,遮住了嘴。
  “那我下次可得帶點不一樣的來,是吧?“
  還有…下次嗎?
  慕容遠看她,眸子裡微微閃起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星芒。
  她沒有失約過,總能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帶來各式各樣不同的民間點心以及江湖軼事。
  包裝的油紙被他好好清理收起,那是她給他的另一個世界、一個美好的世界。
  即便無法觸碰,也還是想留著的唸想。
  鞭痕層層堆疊、越來越多,他還是固定逃課,父親似乎注意到了端倪。
  “以後別來了,父親,會找你的。“
  最後一次,他站在離她有點遠的距離。
  “容遠,做我的徒弟怎麼樣?“
  她忽然道,太過突然的訊息讓他驚的望向她。
  “父親不會同意的。“
  慕容遠握緊拳頭。
  “我是問你想不想,不是問你父親。“
  她靠近他,彎腰,食指抵上他的額頭。
  “如果可以…“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得,我知道了。“
  熱騰騰的油紙包塞進他的手裡,女子的笑容一揚,轉身就走。
  慕容遠一直到她走遠,才反應過來,她這次不是翻牆,而是直直朝主屋而去。
  他很快的聽到父親的怒吼及盤瓷摔地的巨響,想都不用想她一定被轟出去了。
  然而,不過幾天,他又看見她被聲勢浩大的請進府裡。
  父親竟是妥協了她提出的要求,當堂讓他拜她為師,並給出十年之期。
  一切塵埃落定時,慕容遠已經抱著家當包袱,一臉矇逼的與她一同坐在馬車裡。
  “君沐顏,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師父,請多多指教。“
  她撐著下顎,笑盈盈的道。
  車窗外,從小到大生長的城鎮正在遠去。
  君…沐顏嗎?
  他悄悄地,把這個名字咀嚼進喉間。
  那年,慕容遠十一歲。
  小小的幼苗在土壤裡冒出了芽頭。
  山上的日子比起府裡少了幾分物質上的舒適,但是充實,那個她曾經與他訴說的世界一點點展開在眼前,像是一幅沒有盡頭的美麗畫軸。
  他終於從觀者,變成了畫中的人,為自己而活。
  他要學什麼,她就給什麼,學問、武功、符術,他拼命的吸收著,不同於過去的身不由己,他不想讓她失望。
  結果是身體不堪負荷的倒下。
  "別總有包袱,做想做的事就好,你還有很多年。"
  那晚,她守在床邊。
  "想撒嬌的時候,唔,如果你不介意,稍微借用一下為師的懷抱也不是不行哦。"
  "……。"
  他把自己埋進被子裡,臉上的溫度又高了幾度。
  "——容遠?"
  "…別把我當孩子哄。"
  隔著厚厚的被寢,似乎聽到了她的無奈輕笑。
  "好吧。"
  被子拉下,視線朦朧裡,額上被溫軟輕輕碰觸。
  "睡個好覺,病好之後,又是那令我驕傲的徒弟了。"
  那苗成長為小樹,枝葉輕搖。
  又是幾年過去,慕容遠實力漸穩,身旁多了個小師妹,師父的身影,也越發深切的刻進眼底。
  師父對小師妹很好,她總說,女孩子是寶,得多疼,讓他也學著點。
  他卻想告訴師父,他不想疼小師妹。
  他想疼的人,想擁抱的人,早就決定了。
  師父為了小師妹,去了天藥谷,去見那個男人,他覺得難受。
  慕容遠厭惡那個男人看師父的眼神。
  那種眼神,他太熟悉了。
  他也是如此地看著師父。
  慕容遠曾以為那是單純的孺慕之情與佔有欲在作祟,把一切壓縮在那片不再侵蝕的黑暗。
  直到一天,少年的他一如往常的推門進屋,熟練的為師父收拾未完的事物,將帶來的棉襖披上纖細的肩膀。
  師父睡得很熟,他凝視著她的睡臉,手指撫過她的鬢髮,難得並沒有馬上離開。
  就一會兒……她不會知道的。
  慕容遠縱容著自己越來越貪婪的私心,傾下了身。
  不知不覺,兩人唇間的距離越來越短,短到與零劃上等號。
  接觸的時間只是一瞬,那一刻,慕容遠的心中卻炸出了燦目的煙花。
  那麼地美,那麼地使人沉淪。
  他驟然意識到,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早已長成參天大樹的愛,深植入心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