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软肋
  武则天话音一落满殿皆惊,黑氅之人也不再隐晦掀下斗篷,群臣见其面目犹见鬼魅般又惊又怕,就在前日,殿上所有人还去此人灵前悼念,并且还亲自送其安葬。
  而如今裴炎就站在众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之前听到黑氅的声音就异常耳熟,分明是身边一名极其熟悉的人,可谁也没想到会是谁,毕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病逝安葬的人会死而复生。
  没有行将朽木的病态,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裴炎像是换了一个人,即便依旧风烛残年,可他那双眼睛却依旧年轻,深邃与笃定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棵历经沧桑却百折不屈的古松。
  “恩,恩师……”
  最震惊的莫过于季元宏,在裴炎的灵前他全然不顾昂藏七尺之身,长跪不起,悲哭感天,裴炎的灵柩是他亲自所抬,坟前最后一捧黄土也是他所添。
  恩师仙游让季元宏悲愤欲绝,可如今自己最敬重的那个人就站在殿上,只不过从受人敬仰的首辅大臣变成谋反主谋。
  “您,您不是……”
  季元宏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老臣唯有一死才能让太后掉以轻心。”裴炎直言不讳道。
  “我亲自寻名医为恩师诊断过,医师说恩师脉络绝而无根,时出时灭,乃是七绝脉之一的偃刀脉。”季元宏疑惑不解道,“为,为何恩师能安然无恙?”
  “因为裴相够狠。”武则天长袖一挥,慢慢走下高殿,“本宫心也狠,但还是不及裴相十之一二,本宫能加害他人甚至是至亲骨血,但裴相却能对自己狠辣。”
  “末将不明。”季元宏一脸茫然。
  “太医署太医邹宗离为裴相诊治,病症是心脉脏腑被蚀,乃是中毒已深的迹象,裴相为了瞒天过海,不惜自己给自己下毒,当然,裴相如此谨慎之人,自然会拿捏分寸轻重。”武则天与裴炎直视,“裴相还真是煞费苦心,单凭这一点,本宫扪心自问,的确是自愧不如。”
  “恩师亮辅良弼是百官楷模,时常教诲门生要忠君为国,门生为追恩师风骨,不敢有半点松懈,为,为何恩师会,会……”
  “会什么?”裴炎大声问道。
  “会做出以下犯上,谋逆反叛之事?”季元宏埋头,在裴炎面前依旧恭敬有加。
  “这是朝堂,不是自家宅院,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并无师徒,季将军若是不弃,还是称老臣为裴相好。”裴炎一身正气道,“老臣确有让将军忠君为国,可将军不妨抬头看看,这朝堂之上谁才是君?李唐的天下却任由外戚把持,作为臣子难道不该拨乱反正?”
  “太后辅佐也是先帝的遗诏。”季元宏神情谦恭道,“裴相若对此有异议大可开诚布公与太后商议,起兵逼宫乃大逆不道之举,末将担心会污了裴相一世声誉。”
  “为臣者当该恪尽臣道,本相有幸曾指点过将军关于遵循臣道,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季元宏朗声答道:“恭敬而逊,听从而敏,不以私决择,不以私取与得,以顺上为志,是事圣君为,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挢然刚折,端志而无倾侧。”
  “将军可有做到?”裴炎看了季元宏一眼,语重心长道,“将军虽站在太后那边,不过本相甚为,群臣皆知太后大势已去选择明哲保身,唯有将军还能不离不弃,尽忠职守,也不枉费本相多年来的栽培,可将军也需审时度势,并非本相逼宫谋反,而是在遵循先帝遗命,是太后为一己私欲废帝揽权,才促成今日这般地步,本相让将军忠的是李唐社稷,李唐君王而不是外戚之人。”
  裴炎抬手指向云阶的右侧。
  “还望将军能深明大义,分清是非,以将军忠勇自然也会得新君器重。”
  “裴相曾教导末将高风亮节,不畏生死,末将刻骨铭心,卖主求荣,背信弃义之事末将不会,也不屑。”季元宏脸色惊色渐消,取而代之是临危不惧的刚毅,“末将多谢裴相提携,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恕末将难以从命!”
  “将军是打算与本相为敌?”裴炎多有不甘,毕竟季元宏是自己众多门生之中最为得意之人,不想竟选择站在自己对立面。
  “不顾君主的荣辱,不顾社稷的得失,为求一己私欲陷君王与社稷不利,此为国贼,这是裴相教导末将的,末将昂藏七尺,当不了贼,也背负不起这个骂名。”
  “国贼!”裴炎脸色阴沉,对季元宏最后一抹挽留慢慢变成冷漠,“好,好啊,好一句国贼,既然将军一意孤行,你我师徒之情今日就到此为止。”
  “裴相终究是将军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军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这般说怕是不妥,至少在本宫看来,将军此言差矣。”武则天走到裴炎面前,嘴角始终泛着淡淡笑意,“窃国弄权者方为国贼,裴相不过是在起兵逼宫,能不能成事还是未知数,将军就先为裴相扣上国贼之名,本宫认为似乎对裴相不公。”
  武则天表面是在斥责季元宏,但老谋深算的裴炎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即便现在四面楚歌,穷途末路的局面,武则天好似并没有弃子认输的迹象。
  “老臣劝太后一句,如今太后已无回天之力,无谓再徒劳顽抗,还望太后能给李唐社稷留些颜面,也给自己留些尊严。”裴炎谨小慎微,并未因胜券在握而趾高气昂,依旧不卑不亢道,“请太后遵太宗与先帝遗诏,老臣可保太后百年之后尊享不减。”
  “百年之后的事先放放再说,本宫与裴相相识多年,不管裴相如何看待本宫,在本宫心里倒是一直将裴相当成知己挚友。”武则天和颜悦色道,“本宫知道裴相也非冷酷无情之人,今日有一事想要劳烦裴相,待到本宫了却此事,再与裴相议谈遗诏如何?”
  “裴相别被武氏所乱,她此举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尔等追随本相拨乱反正,是为完成太宗与先帝遗命,所行之事无愧天地,既然如此尔等为何如此惧怕一名妇人?别真把自己当成了窃国之贼!”裴炎偏头打断吴松鹤,然后重新看向武则天,“太后有何事,只要老臣能办的到一定竭尽所能。”
  “裴相能办到,如今皇宫被封禁,想来本宫是出不去了。”武则天埋头,瞟了一眼先前被顾洛雪一剑所杀的白猫,云淡风轻道,“可否有劳裴相为本宫寻一只猫来。”
  “猫?”裴炎一愣,世人皆知武则天惧怕猫,以至于六宫之中不得养猫。
  “品相花色皆可,只要是只猫就行。”武则天点点头,“本宫所求之事不会让裴相为难吧?”
  裴炎沉思少许,现在大局已定,一只猫无足轻重,只要能让武则天退位裴炎能答应任何事,转头对曹密点头,示意他立即按照武则天的要求去寻一只猫。
  武则天目光移到季元宏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颇有赞许之意。
  “将军可知这天底下什么地方最险恶?”
  “疆场!”季元宏不假思索道,“两军交战,战局讯息万变,稍有不慎便尸横遍野。”
  “不是疆场。”纠正季元宏的是很久没言语的窦陶,“两军对垒,至少还知道自己对手是谁,有多少敌人,所用兵器是什么,大致能预测在何处交战,疆场的确是死伤无数,但无论胜败两方都有心理准备,最险恶莫过于连敌人是谁,何时会下手,用什么方式下手,今夜就寝明日可还能醒来,永远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那才是真正的险恶。”
  “有这样的地方?”季元宏诧异。
  “有。”窦陶点头,斩钉切铁道,“就是这里,就是这座皇宫,世上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险恶!”
  “他说的没错。”武则天面带笑意,指着已经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群臣,“世人所争莫过于名和利,而普天之下最有权势和名利之人皆在这大殿之中,他们一生都在追名逐利,而能赋予他们权势的便是君王,自然世间最险恶之处就在皇宫,本宫从入宫那刻起便踏入了炼狱,天真、浪漫、单纯以及仁慈,也是在那刻被本宫留在了宫外,本宫这么多年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将军可想知道?”
  季元宏一脸恭敬:“请太后明示。”
  “活下去!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慢慢本宫发现,自己似乎对如何活下去尤为擅长。”武则天像是忘了眼下被逼宫的险情,话是说给季元宏听,实则也是说给在场每一个人。
  “记得本宫曾在城墙上告诉过将军,本宫性烈心高,从不肯服输认命,先帝驾崩之后本宫与天斗,不想结果胜了天又重入宫闱,接下来又与王、萧二人斗,结果赢了后位。
  本宫从未有过与人争斗之心,本宫不想斗不代表本宫不会斗,在这深宫中斗了几十年,从五品才人斗到如今的太后。
  但凡有权势就一定有争斗,只要这大明宫还在,争斗就永不会停歇,本宫斗了大半生,和人斗与天争至今还未输过,剩下的后半生想必也要继续斗下去。”
  武则天的话并为在群臣之间荡起丁点涟漪,落在众人耳里更像是一名失势者最后的骄傲和自负。
  武则天目光移到顾洛雪身上。
  “可还记得本宫在佛堂告诉过你,本宫是如何活到现在?”
  “太后靠的是胆小。”当日在佛堂所谈之事,顾洛雪至今只字不忘。
  “对,就是胆小,本宫终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本宫从未奢求过明日,因为本宫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所以本宫胆小到这么多年为吃过一口热食,胆小的人难免会多疑,因此本宫终日都在想身边每一个人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可有其他深意,曹公刚才罗列本宫的罪条里有刚愎雄猜,本宫看来这不是罪条而是本宫的习惯,所以这么多年来,本宫从未相信过任何一人。”
  武则天来回踱步,像是在与众人闲聊。
  “本宫不知道谁会是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讲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只有这样才会先让本宫立于不败之地,本宫知道有很多人暗地里对本宫恨之入骨,这些人终日都在揣摩本宫的弱点和破绽,试图抓到纰漏然后给本宫致命一击。”武则天一脸诚恳和平静看向顾洛雪,“你可知本宫的弱点是什么?”
  顾洛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回想一遍真没发现武则天有什么软肋,刚巧这时曹密抱着一只猫回到含元殿,顾洛雪看见那只灵巧机敏的猫,想起之前武则天的惊慌失措。
  “太后怕猫。”
  武则天蹲下身子,摊开双手招呼那只猫,猫像是通灵性,摇着猫尾走过去,武则天将其抱在怀中,却无了先前的恐慌和惧怕,手轻轻抚摸着猫的毛发,而目光转向窦陶。
  “是人便有软肋和弱点,本宫亦如此,那些处心积虑想要本宫性命之人,千方百计在寻本宫软肋,比如本宫怕猫……”
  咔嚓!
  武则天突然用力拧断猫的颈部,然后将猫尸提在窦陶面前,意味深长道。
  “你所知道的都是本宫想让你知道的!”
  武则天一语双关,此话是说给窦陶听,其实是说给裴炎听,看着武则天手中高举的猫尸,裴炎心中莫名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根本没有软肋和弱点的敌人。
  裴炎眉头一皱,明明自己天时地利人和山者尽占,可为何在武则天脸上看不到丝毫穷途末路的危急,武则天从始至终都未怕过猫,可她却能装几十载,而且能装的如此逼真,裴炎突然有些后怕,因为他不知道武则天还有什么事是装出来的。
  ……